建康城外,新亭垒。
此地乃秦淮入江之咽喉,拱卫帝都东南之最后屏障。自姑孰陷落,刘骏大军兵锋直指建康,新亭便成了双方投入重兵、反复争夺的血肉磨盘。垒墙早已残破不堪,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用泥土和尸袋匆匆填充,又被新的巨石轰开。墙下尸骸枕籍,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腐臭。
镇守此垒的,是刘劭伪朝仅存的几位能称得上“宿将”的人物之一——右卫将军鲁秀。他并非刘劭东宫嫡系,而是历经文帝朝的老将,以勇猛善守着称。刘劭弑父后,鲁秀因其能力和在军中的声望,被勉强留用,实则心中对弑君逆贼深恶痛绝。然其家眷皆在建康城内为质,且身为军人,守土有责,故只得困守孤垒,陷入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连日来,刘骏军在主将柳元景的指挥下,对新亭发动了潮水般的猛攻。鲁秀凭借地利和残存的精锐部曲,死战不退。他亲冒矢石,手持长槊,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身先士卒,硬生生一次次打退了讨逆军的进攻。守军在其感召下,也爆发出惊人的韧性,新亭垒如同惊涛骇浪中的顽石,虽遍体鳞伤,却岿然不倒。
这一日,战况尤烈。刘骏似乎失去了耐心,调集了更多的生力军和攻城器械,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总攻。
“放箭!檑木滚石!砸下去!”鲁秀声音嘶哑,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神却依然锐利。他精准地指挥着守军,利用地形优势,给予攻方巨大杀伤。
柳元景立马于远处高坡,眉头紧锁。鲁秀的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每拖延一日,建康城就多一分准备,北伐军的伤亡就增加一分,而北岸那头苍狼的耐心就减少一分。
“将军,如此强攻,伤亡太大了!”副将焦急道。
柳元景目光冰冷:“此垒不下,建康难图。陛下已在催促。今日必须拿下!调我的亲卫队上来,集中所有强弩,瞄准垒墙那段缺口,掩护突击!”
北秦提供的精良弩具和“听子”绘制的布防图,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一阵密集如雨的弩矢压制得缺口处的守军抬不起头。柳元景的亲卫队,皆是百战悍卒,趁机蜂拥而上,终于在那摇摇欲坠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随我来!堵住缺口!”鲁秀见状,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带着最后预备队扑了上去。双方在最狭窄的缺口处展开了最为惨烈的白刃战。刀剑砍卷刃了,就用拳头、用牙齿,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洒满了鲜血。
鲁秀犹如疯虎,长槊翻飞,接连刺倒数名敌军精锐,暂时稳住了阵脚。然而,就在他奋力将一名敌兵挑下垒墙的瞬间,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噗嗤!”
箭簇精准地从鲁秀铁盔与颈甲的缝隙中钻入,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鲁秀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长槊“当啷”落地。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脖颈,想要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从指缝和口中涌出。周围的亲兵发出惊恐的悲呼:“将军!”
主将突然重创,守军士气瞬间崩塌。柳元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挥军猛攻。缺口被彻底扩大,越来越多的讨逆军涌上新亭垒。
亲兵们拼死将鲁秀抢下火线,抬到一处相对完整的敌楼内。军医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便绝望地摇了摇头。箭伤及要害,回天乏术。
鲁秀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神开始涣散。外面的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近,那是他的阵地正在失守的声音。他没有看向伤口,也没有看向哭泣的亲兵,而是怔怔地望着敌楼顶棚破洞处露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少年从军,追随先帝北伐,也曾梦想着封狼居胥,光复中原……后来,朝堂争斗,渐感无力……最终,却要在这同室操戈的战场上,为了保护一个弑君者的都城,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嗬……嗬……”他艰难地发出气音,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离他最近的一名老校尉的手,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的遗言:“告……告诉兄弟们……降了吧……别再……为逆贼……送死了……无用……守住……家……家……”
话未说完,他的手猛地垂下,眼睛兀自圆睁着,望着那片天空,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不甘与悲凉。一代宿将,未能马革裹尸于北伐胡虏的战场,却倒在了内战的前线,死得毫无价值。
鲁秀战死的消息迅速传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守军意志彻底崩溃,或降或逃。新亭垒,这座建康最后的屏障,终于易主。
消息传回建康皇宫,刘劭非但没有哀悼,反而暴跳如雷,痛骂鲁秀无能,守土不利,甚至迁怒于其家人。此举令尚在为伪朝效力的将领们愈发心寒齿冷。
而在浔阳方面,刘骏和柳元景虽取得了关键胜利,却也心情沉重。柳元景亲自为鲁秀收敛了遗体,叹道:“鲁将军,国之干城,若用于正道,何至于此!惜哉!痛哉!”他们赢得了一场战役,却失去了一个本可以成为未来北伐或安定江南的重要将才。
鲁秀之死,如同一个缩影。他是南朝内部尚有能力和操守的军事力量的悲剧性损失。他的陨落,不仅加速了刘劭伪朝的灭亡进程,更极大地削弱了南朝整体本就因内战而不断流失的军事实力和人才储备。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中层将校,随着鲁秀这样的核心人物的倒下,也如同失去了主心骨,在后续的战斗中要么战死,要么溃散。
北岸,王镇恶很快收到了这份详细战报。他看着“鲁秀战死新亭”那几个字,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崔浩派来的谋士说了一句:“南朝又自断一臂。通知下去,我军渡江后,针对南朝溃兵及降将的招抚条款,可以再优厚一些了。”
名将陨落,江山泣血。南朝的黄昏,因这毫无意义的损耗,又加深了一重浓重的血色。而北秦的利刃,则在这不断的内耗中,被磨得愈发锋利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