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铁锈色的。
列车钻进隧道时，车窗上的雨痕突然凝固，像无数条暗红色的蚯蚓趴在玻璃上。我攥着那张褪色的硬座票，票面上的目的地被雨水晕开，只剩下“终南山站”三个模糊的篆字。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腐木混合的气味，头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照得对面座位上那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脸色忽青忽白。
“这趟车……几十年没通了。”老头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发脆。他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摩挲，那里放着个黑布包，包角渗出些粘稠的液体，滴在地板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听说当年塌方，一节车厢整个陷进了山缝里，连骨头渣都没挖出来。”
我瞥向窗外，隧道壁上布满了指甲抓挠的痕迹，深浅不一，像是无数人在黑暗中绝望地挣扎。雨还在下，只是落在窗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细碎的骨渣，敲得玻璃“沙沙”作响。邻座的女人突然尖叫一声，她指着自己的行李箱——那只粉色的拉杆箱不知何时裂开了缝，缝里钻出些灰白色的头发，像水草般缠上她的手腕。
“别碰！”老头猛地拽开女人的手，黑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圆滚滚的东西，竟是颗被虫蛀空的头骨，眼窝处还嵌着半片碎瓷。“这趟车装的不是活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看车票背面。”
我翻过票根，背面用朱砂画着个诡异的符号，像只扭曲的手。符号边缘写着行小字：“凭骨瓷为引，可抵终南山。”这时才发现，车票的纸质竟不是纸，而是薄脆的骨片，指尖一碰就簌簌掉渣。
车厢突然剧烈颠簸，白炽灯“啪”地熄灭。黑暗中传来骨骼摩擦的“咔哒”声，像是有人在过道里爬行。我摸出随身携带的银簪——这是阿砚奶奶给的，说能避邪，簪尖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光照之处，赫然看见无数只骨手从座椅底下伸出来，指节处还沾着湿泥，正沿着地板向我这边聚拢。
“它们在找‘补位’的。”老头点燃了旱烟，火光中，他的脸沟壑纵横，“当年塌方时，有十二个人没找到全尸，铁路局用骨瓷烧了替身，才能让这趟车继续走。可骨瓷终究是假的，每过十年，就得找活人来‘填骨’。”他指了指女人行李箱里钻出的头发，“那是3号车厢的李寡妇，当年被活活挤扁在车门缝里，头发缠死了三个乘务员。”
女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行李箱的裂缝越来越大，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衣物，而是堆惨白的骨瓷碎片，碎片上还粘着些许肉丝。那些头发突然绷紧，将女人往箱缝里拖拽，她的指甲抠在地板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我挥起银簪刺向头发，簪尖碰到发丝的瞬间，传来“滋啦”的灼烧声，头发像被点燃般蜷曲起来。女人趁机挣脱，却不小心踢翻了老头的黑布包，包里的东西滚了一地——全是些骨瓷碎片，有断手、碎 skull（头骨），还有半只瓷制的脚掌，脚趾处沾着暗红色的釉彩，像没擦净的血。
“这些是‘残件’。”老头捡起那半只脚掌，语气带着些惋惜，“当年没烧全的，就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在车厢里游荡。”他突然指向车顶，“你听。”
头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用骨头砸铁皮。白炽灯突然亮起，光线惨白，照亮了车顶的景象——密密麻麻的骨瓷人脸贴在天花板上，眼睛是两个黑洞，正齐刷刷地盯着车厢里的人。其中一张脸的嘴角咧开，露出瓷制的牙齿，竟像是在笑。
“它们在数人数。”老头的旱烟锅子“吧嗒”响了一声，“凑够十二个，就该‘填骨’了。”他指了指车厢连接处的门，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乘务员制服的“人”，身形僵硬，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制服领口露出的不是脖颈，而是截光滑的骨瓷，上面还留着烧制时的裂痕。
乘务员缓缓转过头，脸是用骨瓷烧制的，眼珠是两颗黑色的釉珠，正滚动着扫视车厢。当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瓷制的手指突然指向我，发出“咔哒”的声响，像是在点名。
“它看上你了。”老头把那半只瓷脚掌塞给我，“拿着这个，是当年塌方时唯一找全的零件，能骗骗它们。”骨瓷冰凉刺骨，掌心里的釉彩像是活的，慢慢渗进皮肤，留下个淡淡的血印。
女人突然疯了似的冲向车门，却在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定住了。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血管里像是有无数白色的东西在流动，最后整个人竟变成了尊骨瓷雕像，眼珠还是活的，满是惊恐。乘务员走上前，将雕像搬到过道中央，与其他十一尊一模一样的雕像摆在一起——正好十二尊。
“还差一个。”老头叹了口气，将黑布包往我怀里一塞，“我老了，骨头硬，烧不成瓷。你带着这些残件去终南山，找到烧瓷的老窑，把它们融了，或许能让这趟车安息。”他突然推了我一把，“快跳车！下一个隧道口有个裂缝，能钻出去！”
车厢剧烈倾斜，像是要脱轨。我踉跄着冲向车门，回头看见老头正用旱烟锅砸向乘务员，骨瓷碎片飞溅中，他的身影渐渐被涌来的骨手淹没。乘务员转向我，瓷脸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蠕动的头发。
车门被我用银簪撬开，外面是漆黑的隧道壁，雨水混合着骨渣打在脸上。裂缝就在前方，不足半米宽，里面透出微弱的光。我攥紧黑布包，纵身跳了进去。
身后传来列车脱轨的巨响，伴随着无数骨瓷碎裂的声音，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裂缝里长满了潮湿的苔藓，沾在手上滑腻腻的，像某种动物的皮肤。黑布包里的骨瓷碎片在震动，拼出个模糊的箭头，指向裂缝深处。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点昏黄的光。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座废弃的瓷窑，窑口堆着些未烧完的骨瓷坯，形状都是人的四肢。窑边坐着个老头，正在用骨粉和瓷土揉泥，他的手指泛着青白，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你带了残件来？”老头抬起头，脸上布满了瓷釉般的裂纹，“我等了三十年，就等有人能把它们送回来。”他指了指窑里，火焰是诡异的青绿色，“当年铁路局逼我用死人骨头混瓷土，说这样烧出的瓷才‘真’，可烧出来的都是些吃人的东西。”
黑布包里的骨瓷碎片突然飞了出来，自动拼合成十二具完整的骨瓷人偶，正是车厢里那十二尊雕像的模样。它们走向瓷窑，一个个跳进青绿色的火焰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是在哭泣。
“这下，它们终于能安息了。”老窑工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裂纹里渗出些白色的粉末，“终南山到了，你从那边的路出去吧，别再回头。”
我走出窑口，身后传来窑体坍塌的巨响。雨已经停了，月光洒在山间的小路上，路面铺着些细碎的骨瓷渣，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回头望去，那趟骨瓷列车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隧道口的方向，隐约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悠长而悲凉，像是在向这个世界告别。
衣兜里的银簪突然发烫，摸出来一看，簪尖沾着片小小的骨瓷碎片，碎片上的釉彩，正慢慢化作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滴落在地上，瞬间开出一朵诡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