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撕裂天穹,惨白的电光将浓云密布的夜空照得恍如白昼,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落,瞬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幕,疯狂抽打着京城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焦雷的气息,耳畔尽是噼啪作响的雨鞭声,寒意顺着衣领钻入骨髓。
北山之上,平日里温顺的山溪在暴雨的催动下,化作一头发狂的黄龙,卷着泥沙与断枝,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浑浊的浪头拍打岩壁,溅起的水雾带着腥咸的泥土味,在闪电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橙红。
“师父!不好了!”
一个年轻的工匠连滚带爬地冲进半山腰的工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着脸上惊惶的汗珠滑下。
他喘息粗重,声音嘶哑:“我们刚打通的暗渠,下游出口被堵死了!水……水全都倒灌回来了!”
周工匠一把推开桌上的图纸,纸页翻飞如受惊的鸟群。
他抓起蓑衣就往外冲,粗糙的手掌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泥泞的指痕。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在闪电的映照下,线条坚硬如铁,颧骨凸起处还残留着早年烧窑留下的烫疤。
六名徒弟紧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
脚底黏稠的黑泥不断吸扯着草鞋,每一步都伴随着“噗嗤”闷响。
冷风裹挟着雨水抽打面颊,指尖早已冻得麻木。
暗渠入口处,浑浊的洪水已经没过了半人高的石阶,正发出“咕嘟咕嘟”的恐怖声响,仿佛地底巨兽在愤怒喘息。
水波晃动间,火把的光影在湿滑的渠壁上扭曲跳跃,映出几道颤抖的人影。
周工匠探身进入没被淹没的前段通道,借着火把的光芒,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铁青。
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腐木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渠底新积的淤泥——触感细腻而均匀,不像自然冲刷所致;再往前几步,指尖触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缝,缝隙中竟嵌着一丝未干的石灰浆。
下游的堵塞处,并非零散的落石,而是大小均匀、明显经过人工堆砌的巨石阵,死死卡住了整个水道。
“这不是自然塌方——是人为封堵!”他一字一顿,声音比身后的雷鸣还要森冷,“立刻派人回城,禀报苏姑娘!”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的山岗上,一顶黑油布马车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了郑谋士那张苍白而儒雅的脸。
他遥望着北山方向那几点微弱摇曳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雨水顺着车篷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汇成细流。
“断其水脉,不过是第一步。苏烬宁,你以为你能靠着一点小聪明,就逆天改命么?”
凤仪宫偏殿内,烛火通明,将倾盆的雨声隔绝在外。
当浑身滴水的信使带着周工匠的急报冲进来时,苏烬宁正用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刚刚磨好的匕首。
刀锋雪亮,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帕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磨石粉香。
她听完禀报,并未流露出丝毫慌乱,仿佛一切早已尽在掌握。
“料到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拥有自己的水源。”
她抬眸,看向一旁肃立的林墨。
启用水渠当日,她便让林墨在沿途洒下了特制的“千里香”。
此药香气极淡,人鼻难辨,却能驱蛇防虫。
更重要的是,她曾在山势图中标记过三处气流交汇点——一旦大规模土石作业破坏植被与地形,气流扰动将导致香迹分布异常,结合水流反涌迹象,足以精准推断堵塞方位。
“青鸢。”苏烬宁的声音清冷而果决。
“奴婢在!”
“点十名精锐,换上采药人的行头,带上周工匠特制的‘破岩锥’和‘浮木支架’,即刻进山。记住,动静要小,速度要快。”
她顿了顿,又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另一个侍女:“传令给吴护卫,让他想尽一切办法,用‘城西军械库失窃’的假消息,拖住陈镖头和他手下那批巡山的人马至少三个时辰。”
两道指令发出,两道黑影瞬间没入雨幕之中,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雨丝落在她们肩头,旋即被疾驰的身影甩向身后。
子夜,北山深处。
青鸢一行人如鬼魅般,借着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暗渠堵塞点。
暴雨如注,冲刷着一切痕迹,但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千里香”中断处,便是她们的目标。
鼻尖捕捉到一丝突兀的静谧——原本应随风流动的幽香,至此戛然而止。
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青鸢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巨石堵死了出口,两名身披蓑衣的壮汉手持钢刀,警惕地守在两侧。
他们的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白雾,脚下踩踏的泥地上,还留有新鲜的鞋印。
强攻,必然会引来更多敌人。
青鸢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员立刻会意。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蜡封的小瓷丸,正是林墨所赠的“迷魂烟丸”。
她捏碎蜡封,将药丸置于一个特制的竹筒内,算准风向,在雷声炸响的刹那,对着上方岩石凹处轻轻一吹。
细微的粉末乘着短暂南风,混入雨雾,悄然飘向守卫藏身的洼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两名守卫便觉眼皮发沉,脑袋一歪,昏睡了过去,手里的钢刀“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溅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动手!”
青鸢一声低喝,十名精锐立刻扑了上去。
她们用“破岩锥”在巨石连接的薄弱处精准凿击,金属撞击岩石发出短促的“叮叮”声,火星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再用杠杆撬动,将一块块巨石推入旁边的深沟。
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掌心磨出了血泡。
随后,迅速将周工匠设计的“活榫铁架”嵌入渠壁,一道道铁架如龙骨般撑起了脆弱的通道,确保后续水流再无淤塞之虞。
铁器咬合时发出“咔嗒”轻响,稳稳嵌入预留槽口。
雨势渐小,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当最后一块碎石被清理干净,一股清澈的山泉终于冲破束缚,欢快地奔涌而出,沿着新加固的暗渠,流向城郊那座早已挖好的隐秘蓄水池。
水流初缓,继而奔腾,带着山林晨露的清冽气息,汩汩向前。
次日午后,雨过天晴。
皇帝萧景珩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以“巡视暴雨灾情”为名,亲赴北山。
当看到那被“私自”开凿的引水渠时,他当即“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警示木牌:“放肆!何人如此大胆,擅自开山引渠?若是引发山崩,动摇国之根基,此罪谁能承担?给朕严查!”
一名伪装成随行医官的心腹悄然蹲下,取样于渠中清流,嗅闻片刻后低声禀报:“回陛下,水质甘净,无毒无秽。”
萧景珩微微颔首,转身之际,已向身后的禁军统领递去一道隐晦的眼神。
一道密令随之发出:新得净水,即刻秘密引流,优先供给三大营的军士与太医院各处药房;而在民间,则继续限量发放官府的过滤陶罐,对外宣称水源紧张,朝廷正艰难维持,竭力赈灾。
这盘棋,不仅要拿到资源,更要让敌人看不清你的底牌。
几日后,郑谋士的书房。
一名探子低头禀报:“……苏氏所引之水,正是来自北山新开的暗渠。据估算,每日出水,足可供万人饮用。”
郑谋士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热茶的蒸汽拂过他的眉梢,却未能暖其心神。
他静静沉吟了许久,缓缓放下茶盏,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新的密信上写下一行字:
“既然她能挖山取水,那就让她把整座山都变成她的坟墓。”
他随即在信末附上命令:即刻集结城中所有火药,三日之后,爆破北山主山脊,制造大规模泥石流,将水源连同她的人,彻底掩埋。
他将密信吹干,正准备用火漆封缄,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先生,您要的银丝炭送来了。”
郑谋士头也未抬:“放下吧。”
那名炭工躬身而入,脚步沉稳得不像寻常苦力。
他将竹筐置于墙角,指尖在筐底轻弹两下——那是三年前陇西起义时,反抗军传递火种的暗号。
转身离去时,一片薄纸被磁石吸附于横梁暗格,而竹筐夹层中,另一份副本正通往城南那间不起眼的药铺。
夜色再次降临,京城的喧嚣渐渐沉寂。
然而,在鲜有人至的城西废窑深处,一座久已荒废的砖窑之内,炉火却被重新点燃,通宵不熄,将漆黑的窑口映得一片诡异的暗红——
新的战争,已在沉默中熔铸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