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港水寨的晨雾如轻纱漫卷，沾湿了码头的青石板。黄佐手牵枣红马立在栈桥头，遥望子母洲方向升起的淡淡狼烟，眉头拧成了川字。杨钦所率“破山营”扼守赤沙湖口——那处港汊狭窄，两岸峭壁如削，正是洞庭门户。此人身负“赤面煞神”之名，掌中一对镔铁狼牙棒重逾百斤，曾凭一己之力，单骑冲散宋军整建制重甲方阵。此前黄佐已三遣使者劝降，皆被他乱棍打出，甚者被割去左耳示众，气焰何等嚣张。
“黄将军三思！”韩靖提着一壶刚温好的米酒从船舱走出，衣摆还沾着赤沙湖的湖泥与水草，“杨钦素有‘赤面煞神’之称，性子烈如顽石，此前三次遣人劝降，使者或被乱棍打出，或被割耳示众，绝非易与之辈。不如由末将带一队水性精熟的死士，趁夜摸进营寨将其生擒，岂不比您孤身涉险稳妥？”
黄佐接过酒壶仰头饮尽，酒液顺着喉结滚落，眼中却清明如镜：“韩兄弟有所不知，杨钦虽悍，却非全然冥顽——他当年追随杨幺，本是为百姓不堪官府苛政；如今粮荒已逾半月，破山营中连谷种都已见底，弟兄们多有怨言，只是碍于他的威望不敢声张。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知他最重袍泽情义，亲自去说，或能动其心。”他拍了拍韩靖的肩，语气郑重，“若我日落前未归，你便率降兵严守酉港，切不可让杨幺趁机抄了后路，坏了岳将军的全盘部署。”
赤沙湖水寨的栅门紧闭，狼牙般的拒马森然林立。杨钦果真正立城头，赤面如霞，掌中狼牙棒斜指下方，见黄佐单骑而来，声如洪钟般怒喝：“黄佐！你这背主求荣的叛徒，竟敢孤身至此？再前一步，某家这对狼牙棒，定教你尸骨无存！”
黄佐勒住马缰，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布袋，扬手便掷上城头。布袋坠地裂开，半袋发黑发霉的稻谷滚落，颗颗干瘪带霉斑——那是昨夜韩靖从义军逃兵处截获，正是破山营今日的口粮。“杨兄弟，你且看看这是什么！”黄佐声音朗朗，穿透栅门传至每个士兵耳中，“岳将军在鼎州开仓济降，归降将士每日一斤精米、半斤肉食，孩童更有饴糖果腹；而你营中弟兄，却要啃食树皮、吞咽霉谷，这‘大圣天王’许诺的‘均贫富’，便是让弟兄们饿肚子卖命吗？”
城头士兵见状，纷纷低头私语，不少人望着那袋霉谷，喉结不自觉滚动。杨钦面颊涨得通红，掌中镔铁狼牙棒被攥得咯咯作响，棒身铁刺映着晨光，却迟迟未向黄佐挥下。黄佐趁热打铁道：“岳将军有令：凡归降者，既往不咎！愿从军者，按武艺授职；愿归乡者，发放三月口粮路费！昨日我劝降的全琮将军，已受封秉义郎，麾下弟兄尽数编入水师，今日便在鼎州饱食休整！”
话音刚落，营中突然传来孩童凄厉的哭声——那是部将之子，因三日未进粒米，饿晕在地。杨钦听得哭声，如遭雷击，猛地将狼牙棒掼在地上，铁杖触地发出轰然巨响。“打开栅门！”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翻身跃下城头时，甲胄碰撞声清脆刺耳，他走到黄佐面前，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末将杨钦，愿率破山营三千弟兄归降！只求岳将军念在弟兄们皆是被逼从贼，善待我麾下袍泽！”
杨钦归降的消息传至鼎州中军大帐时，岳飞正与张宪、牛皋推演总攻沙盘。听闻杨钦率三千精锐及五十艘战船来降，他猛地推开案上兵棋，起身便唤：“备马！随我亲往城东受降！”韩靖侍立一旁，不由上前一步：“将军，杨钦虽为悍将，终究是降将之身，遣一员副将前往便可，何须您亲往？”岳飞回首，目光沉毅如铁：“杨钦乃杨幺麾下第一战将，在义军中小有威望，我亲往受降，一则是让他心服口服，二则是向天下昭示：我岳飞言出必行，降者有容！”
鼎州城东校场早已肃然列阵，岳家军将士甲胄鲜明如霜雪，两侧围观百姓摩肩接踵，皆欲一睹这“赤面煞神”归降盛况。杨钦率部将跪在青石板上，见岳飞身着紫罗节度使袍，腰束玉带缓步而来，忙低头叩首。岳飞却快步上前，双手将他扶起，目光落在他掌心老茧上，忽然朗声一笑：“杨将军这对狼牙棒，当年单骑冲散金齐联军的威名，我在襄阳练兵时便听闻了！这般好武艺，困在水寨与朝廷作对，岂不可惜？”
杨钦一愣，未料这位名满天下的节度使竟知晓自己过往战绩，一时语塞。岳飞拍了拍他的臂膀，语气愈发亲和：“你当年追随杨幺，原是为救百姓于苛政，本心向善。如今归顺，正好将这身本事用在抗金疆场，他日杀退金贼，收复中原，百姓定会念你功劳！”说罢，他解下腰间金束带——那是宋高宗亲赐御物，带身雕祥云瑞兽，正中镶嵌羊脂白玉，“此乃陛下亲赐金束带，我转赠于你。你且收下，往后便是朝廷将官，莫要再以‘草莽’自居！”
杨钦双手接过金束带，冰凉的玉带触到掌心，滚烫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他本是草莽出身，半生征战只识刀枪，从未受过这般帝王将相的礼遇。将金束带紧紧攥在怀中，他再次拜倒，额头触地有声：“末将杨钦，愿为岳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日抗金疆场，若有退缩，甘受军法处置！”
受降仪式方毕，杨钦便主动请缨：“将军，全琮、刘诜皆是末将旧友，周伦更是末将同乡，愿往各寨劝降，以报将军知遇之恩！”他佩着那柄金束带，驾着岳家军战船遍历洞庭诸寨，将岳家军的粮草堆、降将的官印一一展示给旧部看。“岳将军信义昭着，非杨幺可比！”这句话如春风化雨，三日内便见效：全琮率两千人归降，刘诜携一千五百人来投，连杨幺最亲信的亲卫营统领周伦，都趁夜带着百余名水手叛逃。至此，杨幺麾下核心将领仅剩六人，十七座水寨仅余子母洲、夏浦、刘阳三座孤寨，昔日纵横洞庭的义军，已成困于浅滩的蛟龙。
“将军，大局已定！”张宪捧着最新战报闯入大帐，声音难掩亢奋，“杨幺如今仅余子母洲、夏浦、刘阳三座孤寨，麾下兵力不足五千，且半数是老弱妇孺，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发动总攻，定能一战功成！”
岳飞取来笔墨纸砚，略一沉吟便挥毫疾书。奏疏中详述两月间“诱降为纲、封锁为目、战术破局”的部署：先以信义招降瓦解其心，再以重兵封锁断其粮道，后以泄水阻船破其水师，字字恳切，请求朝廷准许发动总攻。奏疏加急送出后，他即刻下令备战：韩靖与杨钦共掌水师，演练“火筏冲寨”之术；牛皋率步骑封锁陆路，构筑三道包围圈；张宪坐镇中军，统筹粮草军械，只待临安批复，便直捣子母洲。
五日后，鼎州城外突然响起皇家仪仗的金锣声。岳飞率诸将出营迎接，见銮驾旁立着的竟是右相张浚，身着紫袍玉带，身后跟着百名禁军亲卫，心中不由一凛——奏疏中已言明“贼势已颓，不日可平”，何以朝廷竟遣宰相亲至？
入了中军大帐，张浚屏退左右，从袖中取出一封密诏，叹道：“鹏举，陛下见你仅用两月，便将盘踞洞庭六年的杨幺数十万义军逼至绝境，心中难免存疑。毕竟此前历任将领征讨，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你竟似‘不费一兵一卒’便建此奇功——陛下既怕你虚报战功，更忧你手握重兵恐生哗变，特命我前来监军督战。”
岳飞闻言，心中虽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坦然一笑，掀开案上沙盘：“张相勿忧，且随我来看。”他指向沙盘中央的子母洲，“杨幺困守此岛，粮道已断十日，昨日探马来报，其营中已开始烹食战马；麾下仅存的四千余人，多是裹挟的百姓，真正死忠者不足千人。若张相仍有疑虑，可随我登城了望，或传黄佐、杨钦等降将问话，真伪立辨。”
张浚本就信重岳飞，此番前来不过是奉旨行事。随岳飞登上鼎州城楼，举望远镜望去：子母洲水寨外战船零落，栅门内的义军士兵面黄肌瘦，多是倦怠之色；反观城下降兵营中，炊烟袅袅，士兵们身着统一甲胄操练，队列严整，士气高昂。不多时，黄佐、杨钦等人赶来，详述归降始末，提及岳飞如何亲赐金带、如何善待降兵，言辞间满是感激。张浚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握着岳飞的手连连致歉。
“是我失察，错疑了鹏举！”张浚语气愧疚，“陛下也是忧思过重——江南安危系于你一身，难免谨慎过头。”岳飞闻言却爽朗一笑，伸手拍了拍张浚的肩头，全然不顾朝堂礼仪：“张相何须致歉？陛下是怕我这粗人握着重兵生乱，臣心里透亮着呢！再说我这‘奇功’，若不是张相在中枢调度粮草，又怎能成？”他转身取过案上的粗瓷碗，倒了两碗凉茶，递一碗给张浚，“先喝口茶解解乏，总攻之事我已有计较——明日黎明，水陆并进，定叫杨幺插翅难飞！”张浚接过茶碗，见他全无将帅架子，心中更觉亲近，点头赞道：“好！我便在此为你坐镇，看你平了这洞庭水寇！”
夜幕降临，岳家军大营灯火如繁星密布。士兵们擦拭兵器时的铿锵声、检修战船的号子声、分发干粮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战前特有的激昂旋律。韩靖与杨钦刚将火油桶固定完毕，便见岳飞提着一坛米酒走来，远远便喊：“杨将军、韩兄弟，过来喝两口！”
牛皋闻声凑过来，搓着手笑道：“大哥，方才我还说要喝庆功酒，你偏不许，怎么这会儿倒主动拿酒来了？”岳飞将酒坛往地上一放，一脚踩着坛底掀开泥封，酒香立刻散开：“战前哪能酩酊大醉？这是给杨将军接风，也是给大伙提提神！”他给几人各倒了一碗，举碗道：“明日一战，水师靠杨将军引路，火攻靠韩兄弟精准调度，陆路要靠牛皋稳住阵脚——咱们合力平了杨幺，早日北上抗金，这碗酒先敬‘同心’！”
杨钦捧着粗瓷碗，看着岳飞与诸将谈笑风生，全无上下级隔阂，眼眶微微发热：“末将蒙将军不弃，明日定当亲率战船冲在最前！”岳飞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好志气！但切记，能招降便不硬拼，营中还有不少被逼从贼的百姓，莫要误伤了！”牛皋一旁嚷道：“大哥放心！我带的弟兄都记着‘不扰百姓’的规矩，定叫杨幺的死忠无处遁形！”众人齐声应和，碗沿相碰的脆响，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子母洲水寨的中军帐内，却是一片死寂。杨幺枯坐案前，凝视着墙上悬挂的洞庭舆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狼牙棒——那是杨钦昔年所用，如今却成了他帐中仅存的“悍将信物”。帐外传来士兵压抑的啜泣声，他知道，那是有人在为明日的死战诀别。恍惚间想起六年前，与钟相在洞庭湖畔揭竿而起，誓言“等贵贱，均贫富”，那时的湖水尚清，人心尚齐；如今湖水未涸，人心却已散，他这“大圣天王”的旗帜，怕是撑不过明日黎明了。惨笑一声，他握紧狼牙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闪过一丝困兽犹斗的狠厉。
夜渐深沉，洞庭湖面静得能听见芦苇的轻响。岳家军的战船阵列如长蛇卧波，与子母洲水寨遥遥相对，只待鸡鸣时分的冲锋号角。韩靖立在先锋战船的船首，衣袂被湖风掀起，遥望子母洲方向的暗影，心中暗潮翻涌：待平定杨幺，岳将军便可挥师北伐，直捣东京，那时便能寻得依依师姐的踪迹。他握紧腰间的太平宫佩剑，剑鞘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冷光，只待破晓时分，随大军一同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