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集:医道归宗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麻布,从崆峒山的肩头漫下来,将轩辕的营帐裹得严严实实。帐外的篝火噼啪响着,火星子偶尔窜起,舔一下黑沉沉的夜空,又倏地落下去,像谁不小心撒落的碎金。轩辕坐在草席上,指尖捻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简,简上刻着的“阴阳”二字,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倒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浮动。
他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岐伯药庐里那股混着艾草与苍术的气息。那年他刚满十六,背着母亲连夜缝制的麻布行囊,踩着晨露走出有熊部落的聚居地。当时的他还不懂什么叫“医道”,只记得族里的巫医用龟甲占卜时,裂纹总也解不出孩童发热的缘由;记得狩猎时被野猪獠牙划开大腿的族人,在篝火边疼得浑身抽搐,最后只能靠烈酒麻痹神经,却拦不住伤口发肿流脓。那些夜晚,他常坐在部落的祭坛边,望着天上的北斗星发呆——为什么草木能岁岁枯荣,人却躲不过病痛的折磨?
直到在渭水之畔遇见岐伯。那老者蹲在一片开着紫色小花的草丛前,手指轻轻抚过叶片上的绒毛,说这草叫“紫菀”,根能治咳,就像大地把力气藏在根里,人也得把气守住才行。那一刻,轩辕忽然明白,天地万物的道理,或许就藏在这些草木、星辰、水流里,只是没人去细细拆解。
岐伯教他辨认草药时,总爱说“药有阴阳,性有寒热”。他曾不信,拿着一株开得热烈的向日葵花问:“这花朝着太阳,该是阳吧?”岐伯却摘了花盘里的籽,让他嚼一嚼,说:“你看它籽藏在花盘里,味甘而润,反是阴呢。”后来他亲见一人口舌生疮,用向日葵籽煮水喝了三日,竟真的好了。原来阴阳不是死理,是藏在万物肌理里的活气,就像溪水遇山则绕,遇洼则聚,从没有定数,却自有章法。
思绪顺着篝火的暖意飘远,落到他周游四方的那些年月。在东方的海滨,渔民们用尖锐的砭石划破肿疮,放出淤血,红肿便消了。他们说大海潮起潮落,人身上的血也得流动起来,堵了就会生疮。这道理竟和岐伯说的“气血以流”不谋而合。在南方的雨林里,部落的巫医用藤蔓捆住发热者的手腕,说“热是瘴气往上窜,得把它压下去”,虽显粗陋,却暗合了“热者寒之”的医理。最难忘是在西方的草原,牧民们宰羊时总把羊肝留给眼疾的人吃,说“羊眼亮,肝能养它”,后来他才悟到,这正是“以脏补脏”的雏形。
那些日子,他的行囊里装满了各地的草药标本,竹简上记满了零碎的医案。有次在北方的雪原,遇见一老者常年手脚冰凉,当地的人说他是“被寒气咬了骨头”,让他吃炖鹿骨,喝烈酒。轩辕却发现老者面色苍白,脉像细得像游丝,他想起南方部落用生姜驱寒的法子,便教老者用生姜煮羊肉汤,又让他每日清晨对着太阳搓手跺脚。三个月后再路过,老者竟能在雪地里砍柴了。那时他才真正懂得,医道从不是哪一家的私藏,是散落在天地间的智慧,等着人去捡拾、串连。
帐外的风忽然紧了些,篝火被吹得歪了歪,他睁开眼,看见帐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挂着的一串串草药。有清肝明目的菊花,有健脾开胃的山药,还有补肾益精的枸杞。这些草药来自不同的地方,却被他按“五脏”归置在一起——肝喜条达,故用菊花疏散;脾主运化,故用山药补益;肾主封藏,故用枸杞滋养。这正是他在崆峒山悟透的五行之理。
那日在崆峒山的石洞,广成子指着壁上的星图说:“天地有五星,人有五脏,五星顺行则岁丰,五脏调和则体健。”他当时不懂,问:“肝属木,难道像草木一样会枯荣?”广成子却让他看洞外的松树,说:“你看松针常青,却也会在春日换新叶,这是木的生生之气。人发怒伤肝,就像狂风折木,木枯了,人就会胁肋胀痛,眼目发红。”后来他遇见那个发怒后胁肋痛的首领,用疏肝的柴胡煮水,果然一剂而愈。原来五行不是抽象的符号,是把天地规律装进人体的尺子,用它量一量,便知哪里出了偏差。
他低头看向手边的木简,上面除了“阴阳”,还刻着“经络”二字。这两个字来得最是曲折。那年他在山谷里救了个被毒蛇咬伤的樵夫,按压樵夫小腿的一个痛点时,毒液竟顺着伤口往外渗了些。后来他又发现,按压手臂的某个节点,能缓解心痛;按揉足部的某个凸起,能减轻腰痛。他像孩童串珠子一样,把这些点连起来,画出一条条看不见的“路”,就像山间的溪流,看不见源头,却知道它滋养着两岸的草木。有次一个妇人腹痛难忍,他按其腿部的“经络”节点,竟让她疼得叫出声来,随后却松快了不少。妇人说:“就像堵住的水渠被捅开了,气顺着腿跑了。”这话说得粗糙,却道破了经络的真谛——它是气血的通道,通则不痛,滞则成病。
“师父,您还没睡?”帐帘被轻轻掀开,弟子雷公端着一碗热汤进来,汤里飘着几片姜,暖意顺着蒸汽漫开来。雷公是他在南方收的弟子,原是个猎户,因见他救了自己病重的母亲,便执意跟着他学医。此刻他见轩辕对着木简出神,忍不住问:“您白天说要把这些道理写下来,真能成吗?”
轩辕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口,他笑了笑:“你还记得那个思儿成疾的妇人吗?”
雷公点头:“记得,您说她是‘思伤脾’,让她散步散心,又用了健脾的药,才好的。”
“是啊,”轩辕喝了口汤,姜的辛辣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可若只是记下‘思伤脾’三个字,后人能懂吗?他们得知道,脾像什么,思又如何伤它,该用什么药,该怎么调情志。就像你射箭,不能只说‘要射中靶心’,得说清怎么拉弓,怎么瞄准,风大时该怎么调整。”
雷公似懂非懂,却看见轩辕拿起刻刀,在“医道总纲”四个字下面,又添了一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这是广成子临别时赠他的话,当时他只当是泛泛之谈,如今却觉得字字千钧。
他想起那个因孩子走失而忧思成疾的妇人,若只给她健脾的药,不给她找孩子的希望,病能好吗?想起那个因同伴坠崖而悲伤咳嗽的樵夫,若只给宣肺的药,不带他去山林里听鸟鸣,郁结能散吗?医人从来不止是医身体,更是医人心、顺天时、合地利。就像种地,得看时节,看土壤,看气候,少一样都种不出好庄稼。
夜色渐深,篝火的光芒柔和下来,在帐壁上投下轩辕低头刻简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岐伯的药庐,老先生正坐在竹椅上翻看着他带回来的医案,笑着说:“你看,这些道理就像散落的珠子,你把它们串起来,就成了项链。”他问:“串起来能做什么?”岐伯指着窗外,一群孩子正在阳光下追逐,说:“能让他们少生病,能让更多人懂得怎么活着。”
梦醒时,他的眼角是湿的。这些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有部落瘟疫时,一天就抬出去十几个棺木;有产妇难产,母子双亡时,丈夫的哭声能惊动整个山谷。他总在想,若这些人能早知道一点养生的道理,能早一点得到医治,是不是就能少些遗憾?
此刻,他握着刻刀的手格外稳。竹简上,“医道总纲”四个字越来越清晰,下面开始出现分行:“一曰阴阳,二曰五行,三曰经络,四曰情志,五曰治则……”每刻一个字,就像种下一颗种子,他仿佛能看见多年后,这些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树荫下,人们不再为病痛所困,能像草木一样顺应时节生长,像星辰一样循着轨道运行。
帐外的天渐渐泛白,东方的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像极了岐伯药庐外那片初醒的芦苇荡。轩辕放下刻刀,推开帐帘,清晨的寒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涌进来,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气血都顺畅了。远处,弟子们已经起身,有的在整理草药,有的在练习导引术,动作虽生涩,却透着认真。
他朝着东方拱了拱手,像是在对岐伯,对广成子,对那些曾教他医道的陌生人致谢。然后他转身,对着围过来的弟子们说:“从今日起,我们把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都写下来吧。不止要写下怎么治病,更要写下为什么这么治,让后人知道,人活在天地间,从来不是孤立的,顺天则生,逆天则病。”
弟子们齐声应和,声音在清晨的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飞鸟。轩辕望着远方的朝阳,觉得心里那块散落着无数碎片的拼图,终于开始有了轮廓。只是他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要把这些碎片严丝合缝地拼起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要解很多的惑。
比如,经络的走向到底有多少条?五行相生相克的规律,在复杂的病症里该如何应用?“治未病”的道理,该怎么教给寻常百姓?无数个问题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发芽,催促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简,阳光落在“医道总纲”四个字上,泛着温暖的光。或许,真正的医道,从来不是写完一本书就结束的,它是一条永远向前的路,就像江河奔流入海,从不停歇。
想知道轩辕将如何把这些零散的智慧系统化,如何解答那些未解的疑惑?且看第五卷:内经肇始·医理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