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平章政事府衙内。
李庭芝大马金刀地端坐于主位之上,没有丝毫客气。
那本是立智理威的位置,此刻他却稳如泰山。
堂下恭迎的元廷官吏们分列两侧,个个战战兢兢,垂首屏息。
对他这般鸠占鹊巢的行径,无一人敢出声质疑,甚至连一丝不满的神色都不敢流露。
原因无他,这位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的履历实在太过骇人。
昔年他曾单骑入危城,凭一己之力平定叛乱,其胆略武功连蒙哥汗都赞赏有加;
后来更在漠北战场上,亲手生擒了叛王火都,为忽必烈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深得当今大汗信重。
至于在蜀地的建树,章广寨七年经营,屯兵积粮,每战必胜,堪称元廷平定蜀地最倚重的利刃。
人家的高位,是实实在在用战功和鲜血堆砌出来的,即便是平章政事立智理威在此,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李庭芝半阖着眼,风霜的脸庞看似因长途跋涉而面露疲惫。
但那股久经沙场、执掌生杀的煞气却敛而不发,弥漫在整个大堂,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他自然看得懂这群官吏心中的敬畏与恐惧。
半晌,他眼皮微抬,随手点了一名站在前排的官吏,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本官入城时,见门外聚集了不少本地乡绅,说是要求见。你去,把他们全都请进来吧。”
那被点到的官吏如蒙大赦,又似接了烫手山芋,连忙点头哈腰。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出官署大门,将那群早已等候多时、惴惴不安的汉人乡绅地主们引了进来。
李庭芝则再次闭上双眼,仿佛闭目养神,对鱼贯而入的乡绅们不理不睬,一语不发。
这诡异的沉默让堂内的气氛更加凝滞,无论是元廷官吏还是新进来的乡绅,都摸不清这位上官的意图,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十几位本地有头有脸的汉人乡绅小心翼翼地步入堂内,为首那人刚踏过门槛,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他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习惯性地就要撩起衣袍下跪行礼。
“不必了。”
李庭芝忽然开口,同时抬起手虚虚一阻,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紧接着,他竟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堂内茫然的人群,淡淡道:“你们都在此地稍候,本官出去片刻。”
言罢,不等任何人反应。
李庭芝已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官署大门,将一屋子满心疑惑、面面相觑的官吏和乡绅留在了身后。
众人不明所以,互相交换着眼神,却也不敢多问,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
然而,就在李庭芝身影消失在门口片刻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而沉重的甲胄碰撞与脚步声。
不等堂内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官署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重重关上,甚至传来了上锁的声响。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早已埋伏在侧门、回廊的大批川军精锐甲士蜂拥而入。
他们眼神冰冷,手中钢刀出鞘,寒光映照着堂内一张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你……你们要干什么?!”
“李大人!这是何意?!”
惊叫与质问声刚起,便被更冷酷的声音打断。
“奉令肃清叛逆!杀——!”
屠刀,无情地落下。
官署之内,顷刻间化作血腥的屠场。
方才还做着巴结上官的汉人乡绅,以及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元廷胥吏与城内守将。
在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在绝望的哀嚎中纷纷倒下。
官署门外,李庭芝早已翻身上马,对身后官署内传来的短促兵刃交击与闷哼声充耳不闻,面色冷硬如铁。
他很清楚,此刻官署内聚集的,几乎是嘉定城各衙门的核心元廷官吏及部分守军将领,将他们一举清除,只是第一步。
要真正控制这座城池,必须立刻掌握城门。
他一把扯下头顶那顶元廷的瓦楞帽,露出银白色的发浪,猛地抬起手臂,凌空一挥。
身后那百余骑一直静默以待的章广寨亲兵老卒,齐齐拉紧缰绳,用力一夹马腹。
战马吃痛,嘶鸣着如离弦之箭,紧随老帅的身影,化作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直扑嘉定城各门要隘。
与此同时,先前那些假意跟随元军十户长前往指定军营“安顿”的川军将士,在行至僻静处时,骤然发难。
雪亮的刀光闪过,负责引路的元军顷刻毙命。
这些川军随即按照事先部署,分作数股,如利刃般插向城内各处衙门、仓库、武库等关键节点。
更有一支约千人的川军队伍,在控制码头水师后,复而又返身杀回,彻底肃清水门及沿江防线,阻断任何可能的水路逃窜或报信。
这一日,嘉定城内风云突变,兵锋再起……
城内四处传来的喊杀声与混乱,引得附近百姓人心惶惶,紧闭门户,不知发生了何等剧变。
原先那几位在酒馆内偷偷唾骂“走狗”的汉人士子,此刻却扒着门缝,看到了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一幕。
只见那些原本穿着元军衣甲的兵士,竟纷纷扯下身上的元军标识,露出了内里鲜红一个大大“川”字。
更是目睹到数位兵卒纷纷从内里棉袄拿出一面旗帜,擎着一个长矛挂上,打出了一面面他们以为此生再难见到的旗帜。
那赫然是猎猎飘扬的更大鲜红的“宋”字大旗。
“是……是宋军!”
“王师!是王师回来了!!”
几人先是一愣,下意识地不顾仪态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紧接着,他们像是疯了一般冲出酒馆,不顾一切地沿着街道狂奔,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
“宋军入城了!光复!光复故土啊!”
“王师回来了!大汉衣冠复振了!”
他们的呼喊,在死寂的街道上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一些胆大的百姓悄悄推开窗户,看到那些并未扰民、反而在迅速控制街道、肃清残余抵抗衙役的大军,自然也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故旗”。
一直在控制了各衙门的川军,对这些奔走呼号、喜极而泣的士子百姓并未阻拦,反而有意维持秩序,引导他们远离尚有零星战斗的区域。
更有部分川军士卒,在众多百姓惊疑、激动、期盼的复杂目光注视下,抬着浆糊桶,拿着大幅告示,径直走向城内各处的告示墙。
他们将覆盖其上的元廷文书粗暴撕下,郑重地贴上了崭新的安民告示。
告示顶端,那硕大的“宋”字和“祥兴”印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大宋安民告示】
朕,赵昺,大宋第十三代天子,太祖太宗血胤,景炎皇帝亲弟。
伪元窃据中原,荼毒华夏,蜀地山河破碎,万民倒悬。
今王师西征,连克重庆、夔门、泸州、钓鱼城诸要塞,川东千里山河重归汉鼎。
今朕亲提义师,克复嘉定,重光汉家故土。
凡我汉家遗民,勿复惊扰,各安生业。
兹颁新政,以安黎庶:
一、复我衣冠,正我名号
伪元所设苛政杂税,一概废除。
四等人制,自此荡平。凡我臣民,皆为宋人,无分南北,共享太平。
二、设供销堂,均平物用
战乱频仍,商路阻塞。
特设供销堂于城内旧仓,米盐布帛、铁器药材,皆由官署统购,按户配给。市价虚高、豪强盘剥之弊,自此绝矣。
三、立同济堂,恤养孤弱
阵亡将士遗属、孤寡老弱、伤残无依者,皆可入同济堂安置。官给廪食,医者诊疗,幼童授学。凡我宋民,不使一人冻馁于道。
四、清丈田亩,劝课农桑
伪元所占田宅,尽数发还原主。
无主荒地,由官署划拨流民垦殖,三年不征赋税。春耕在即,各宜尽力耕亩。
伪元余孽若敢造谣生事,立斩不赦。
乡绅胥吏若再盘剥百姓,严惩不贷。
昔时陆游公诗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今川东既复,蜀道再通,当与父老共饮岷江之水,以待中原之复。
大宋祥兴, 一月廿九日。
经略川蜀军事 ,李庭芝,承旨颁行。
告示一经贴出,百姓们起初是小心翼翼的窥探,待看清“宋”字与“祥兴”玺印……
以及告示内“供销堂按户配给”“同济堂抚恤孤寡”等字句时,冻土般的沉默终于崩裂。
有人颤手抚摸告示上“废除四等人制”的墨迹,有人奔向漕仓确认米盐是否真能按户领取,更有白发老翁被孙儿搀扶着,指着重庆府方向痛哭失声。
至一月底,嘉定城头残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