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冲进来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根箭簇卡进连弩的滑槽。他手里那支刻字的箭还在滴血,箭头上的“明日申时,踏平此城”七个字被血糊得有些模糊。
我没抬头,只伸手接过箭,翻过来看了看尾羽。
“从哪儿捡的?”
“西门角楼底下。”他喘着气,“守夜的兵说,听见墙外有动静,爬上去就看见这玩意插在瓦缝里,像是被人甩上来的。”
我点点头,把箭放在桌上,用折扇轻轻一拨,转了个方向。
“他们急了。”
“谁?北狄?”
“送信的人。”我笑了笑,“要是北狄主力下的战书,会用狼毛绑,不会用麻绳。这支箭是个人送的,力气不大,准头还行。不是斥候,是细作。”
王铎皱眉:“萧景珩那头的?”
“还能有谁。”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外面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走过,影子一闪而过。“他不信我们真有人要叛,所以派人来确认。可他又不敢明着问,只能偷偷递个狠话,逼我们露马脚。”
王铎听得直搓手:“那咱们怎么办?等他再来?”
“不用等。”我转身从墙角拎起一个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排细铁丝,横七竖八地拉成网状,每根线上都挂着小铜铃。“昨夜就在西门暗巷布好了。人踩上去,铃不响,绊索会收劲,直接锁脚踝。”
“你早料到他会来?”
“不是料到。”我把箱子交给门口的亲卫,“是知道这种人,最爱看别人慌。”
王铎咧嘴笑了:“那你打算怎么招待他?”
“先请进门,再请吃饭,最后送他带点东西回去。”
半夜三更,西门那边来了消息——抓到了人。
我披了件外袍就往西走,谢琬已经在巷口等着了,手里握着一把短弩,眼睛盯着前方。
“人呢?”
“在里面。”她指了指巷子深处,“没反抗,被铁索绞住腿,拖都拖不动。”
我走过去,只见一个黑衣人倒挂在墙边,左脚被一根带钩的铁链锁着,整个人悬空,脸色发青。
“别割绳子。”我掏出折扇,敲了敲他的脸,“醒醒。”
那人猛地睁眼,看到我,瞳孔一缩。
“楚昭?”
“哎哟,认得我?”我乐了,“看来不是普通跑腿的。萧景珩手下,能认出我的,职位不低啊。”
他闭上嘴,一言不发。
我也不急,扇子顺着他的衣领往下划,直到停在胸口位置。
“衣服挺新,鞋底却磨穿了。夜间赶路的老手,但最近没出过远门。你从京城来,不到五天。”
他眼皮跳了跳。
“再看袖口,有墨渍,右手食指有茧。写过不少字。萧景珩的密令,是你亲手抄的吧?”
他还是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扇子一合,拍在他脸上。
“你不说是吧?那我说。你这次来,是要确认王将军是不是真叛了,对不对?要是真叛,你们就改道西门强攻;要是假的,就继续打东南角。”
他眼神动了一下。
我笑了:“你反应过来了——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会来查。”
谢琬在旁边轻声问:“你怎么确定他们会信‘西门迎敌’?”
“因为他们都想捡便宜。”我转头看她,“萧景珩想借北狄上位,北狄想不费力进城,裴仲渊想借刀杀人。三个人都盼着城里有人叛,所以只要放出一点风,他们就会拼命去信。”
我蹲下来,盯着那密探的眼睛:“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那人终于开口:“你们……不可能有人叛。”
“为什么不可能?”我反问。
“王铎是谢家旧部,忠心耿耿,二十年前皇后死的时候,他都能杀出宫去护孩子,现在怎么会叛?”
我笑了:“所以你是来救他们的?怕他们误判情报,白白送死?”
他咬牙:“我是来提醒他们,别上当!”
“好啊。”我站起身,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那你帮我送封信回去。”
“什么信?”
“王铎亲笔写的,说西门已备,申时开门迎大军入城。”
他瞪大眼:“你疯了?这信一旦送出,北狄真的会主攻西门!”
“我知道。”我淡淡地说,“我也知道,他们会死很多人。”
谢琬突然开口:“你不能让他走。他回去一说,他们就不信了。”
“不。”我摇头,“他必须走。而且要带着这封信走。”
我走到他面前,撕开他的外袍,在夹层里塞进那封假信,然后把衣服重新缝好。
“你回去就说,亲眼看见王铎和我在西门密谈,他说只要北狄攻城,他就开门。你还听见我说‘这一仗,赢定了’。”
“你……”
“你不信?”我笑着打断他,“没关系。你主子也不信。所以他才会派你来查。但现在你查到了,你还带回了证据。一封字迹、纸张、印泥都对得上的密信。”
我蹲下,看着他:“你说,他是信你,还是信这封信?”
他嘴唇发抖。
“人不信眼睛,只信自己想信的。”我拍拍他肩膀,“你现在就是我想信的那一部分。”
我挥手,亲卫割断绳索,把他放下来。
“给他水喝,换双干鞋,放他走。”
王铎在旁边看得直摇头:“就这么放了?万一他半路拆信……”
“他不会。”我说,“他知道信要是没了,他回去也活不成。所以他比谁都珍惜这封信。”
那人扶着墙站起来,踉跄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他们打西门。”我扇子一合,指向城墙,“然后,我想让他们再也出不来。”
他走了。
我们站在巷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谢琬低声问:“他真会把信送回去?”
“会。”我抬头看了看天,“人都一样,拿到能证明自己没错的东西,比命还宝贝。”
回到通议厅,沙盘上的西门红旗还在,我走过去,用扇子轻轻压了压旗角。
“加一组伏弓,藏在城门后五十步的民宅二楼。等敌军前锋进城一半再动手。”
王铎记下。
“还有,把西门吊桥的绞盘松两圈。让他们觉得放下很容易。”
“你要让他们真以为能冲进来?”
“不让他们进门,怎么关门?”我冷笑,“现在就差最后一把火了。”
“什么火?”
我没回答,从桌上拿起那封假信的底稿,走到炭盆前,划了根火折,点燃一角。
火苗窜起来,我看着它烧过“王铎”二字,慢慢吞噬整张纸。
谢琬盯着火盆:“烧了?不留着?”
“留着干嘛?”我松手,纸片落下,灰烬飘散,“假的东西,就得让它死透。他们越看不见,越会觉得是真的。”
王铎忽然说:“你这是在赌。”
“不是赌。”我看着沙盘,“是给他们递刀,让他们自己捅自己。”
外面传来更鼓声,四更了。
我拿起折扇,走到门口。
“我去西门看看机关。”
谢琬跟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南门。”我回头,“找几个嗓门大的兵,大声议论‘听说西门要出事’,让巡逻的都能听见。”
她顿了顿:“你又要一个人演戏?”
“不是演。”我推开门,“是等戏开场。”
我走出厅门,夜风扑面。
刚走到院中,亲卫快步跑来。
“大人,西门那边……又发现一支箭。”
我停下。
“这次不是威胁。”
“是什么?”
“箭上绑着一封信,落款是——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