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觉得,这几天的日子,像是在做梦。
他们跟随张宪将军的部队,进入了金人的地界。
他亲眼看到了战斗,看到了死亡,也看到了胜利。
这一天,他们解放了韩家堡,又一连拿下了好几个村镇。
让他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金国治下的汉人百姓的反应。
一开始,他们是害怕的,是躲避的,但当宣抚司的官-员们,将那份《讨金檄文》张贴出来后,一切都变了。
当他们看到,宋军真的如告示上所说,驻扎在村外,不入民宅,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时,那些观望的、怀疑的眼神,开始慢慢融化。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那个叫张大锤的铁匠。
他凭着一手好手艺,被编入了辎重营,负责修补兵器,将军还赏了他十斤猪肉,把他乐得见人就笑。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家中走出,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家里藏着的鸡蛋、米酒、烙饼,送到军营门口。
狗儿所在的伙头营,是最先享受到这份“福利”的。
这天,他正和几个同袍,处理着满满几大筐的鸡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塞到他的手里。
“兵娃子,吃个蛋,补补身子。”老奶奶的眼睛浑浊,布满皱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狗儿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狗儿拿着那个鸡蛋,手足无措,连忙摆手:“老奶奶,这……这不行,我们有纪律,不能拿百姓的东西……”
“啥纪律不纪律的!”老奶奶把眼一瞪,“你们是王师!是来救我们出苦海的!这是俺们的心意!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
周围的百姓,也跟着起哄。
“是啊,兵爷,收下吧!”
“你们是咱们汉人自己的兵啊!”
最后,还是他们的队正过来,无奈地让他们收下,但又命令他们,必须按照市价,给百姓留下铜钱。
那天晚上,狗儿吃到了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喷香的白米饭,金黄的炒鸡蛋,还有村民们送来的、带着甜味的米酒。
酒过三巡,兴奋的村民们,在营地外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
那个叫张大锤的铁匠,喝得满脸通红,带头跪在了那面迎风招展的“宋”字大旗前,嚎啕大哭。
紧接着,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了一大片。
他们哭着,笑着,向着那面旗帜,磕着响头,那不是畏惧的跪拜,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找到了依靠和归宿的虔诚。
狗儿端着酒碗,站在人群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身边的老兵们,许多人都红了眼眶。
他的队正,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也正用袖子,偷偷地抹着眼泪。
狗儿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情绪冲击着,酸酸的,胀胀的。
他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这场战争,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元帅的功勋,为了皇帝的疆土,甚至,也不只是为了他自己能吃上肉,能活着回家。
它是为了……为了眼前这些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的百姓。
为了让他们,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一个汉人。
想到这里,狗儿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端起碗,将碗中辛辣的米酒,一饮而尽。
或许,死在这片土地上,也……没什么不好的。
.....
大金国,东京辽阳府。
时已初夏,但辽东的风,依然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生冷。
城南三十里,黑风堡,这座用黑石和夯土垒成的戍堡,像一颗被遗忘的顽固石子,沉默地杵在广袤的平原上。
堡内,死气沉沉。
四十岁的女真老兵完颜石头,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同袍,围着一堆半死不活的篝火,默默地用刺刀削着木头。
他们不说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仿佛这样可以消磨掉这漫长而无聊的戍边生涯。
不远处,一群二十岁上下的新兵蛋子,则显得精力旺盛得多。
他们聚在一起,摔跤角力,大声吹嘘着各自部落的勇士,或是用粗俗的言语,谈论着城里哪个汉家酒馆的姑娘最有味道。
他们的笑声,在这座暮气沉沉的戍堡里,显得格外刺耳。
完颜石头瞥了他们一眼,浑浊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随即又低下了头,继续削着手中的木头。
新来的谋克(百夫长)说,这是为了锻炼他们的耐心和手艺,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想办法让他们这些无处安放的老骨头,有件事做罢了。
他和身边的这几个老伙计,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
他们见识过真正的战争,身上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纪念”,完颜石头有一条残腿,是他十年前在太原城下被宋军床弩擦伤的;
坐在他对面的完颜铁哥,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恐怖刀疤,是三年前在淮河边被一个宋将留下的;
还有一个叫阿保鸭的,少了一只耳朵,据说是被宋军的震天雷给炸的。
他们是幸存者,也是失败者,不像那些新兵蛋子,脑子里还充满了“建功立业”、“纵马江南”的幻想。
老兵们都知道,南边那支军队,早已不是他们父辈口中那支可以随意欺辱的“绵羊”了。
突然,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在戍堡上空响起!
“呜!呜!呜!”
这是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惊得跳了起来,完颜石头手中的木头和刺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那条隐隐作痛的残腿,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怎么回事?”
“敌袭?哪来的敌人?”
那些年轻的新兵们,在短暂的惊愕后,脸上竟露出了兴奋和狂热的神情。
“是南蛮子吗?”
他们嗷嗷叫着,冲向兵器架,拿起自己的长刀和弓箭。
“太好了!终于有仗打了!”
“让爷爷我砍下几个南朝人的脑袋,换几匹好马!”
在他们简单的头脑里,战争就等于功勋,等于赏赐。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疯了般冲入戍堡,信使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众人面前,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让整个戍堡瞬间两极分化的话:
“南……南朝大军北伐了!岳飞为主帅!先锋已破韩家堡,正向我辽阳府界而来!”
“岳飞!”
当这两个字传入耳中时,完颜石头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身边那几个同样身经百战的老兵,反应几乎如出一辙。
完颜铁哥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眼前出现了什么恐怖的幻象。
少了只耳朵的阿保鸭,手里的酒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马奶酒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他们没有像年轻人那样呐喊,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们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眼神里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只有一种沉到了谷底的、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来了!
那个梦魇,让整个大金铁骑的荣耀化为齑粉的男人,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