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灰白,甘草伏在船舱小案前醒来。他闭眼片刻,耳边还回荡着梦里铜铃碎裂的声音。那声音从井底传来,断续不连,像有人用指甲刮着石壁。
他睁开眼,面前摊着一页未写完的毒性记录。炭笔停在“曼陀罗焚烧后残留物具刺激性气味”一句末尾,墨迹干了,纸角微微卷起。
舱门掀开,金银花端着一碗热粥进来。她把碗放在案上,说:“你又没睡。”
甘草没答话,只将记录纸折好塞进药箱夹层。他记得昨夜烧完最后一片叶子就合了眼,可脑子里全是陈皮供状上的字句,还有那块掰断的铜铃碎片。
“你不该一个人熬。”她说。
“我不放心别人验。”他说,“毒这东西,差一点就是生死。”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粥往前推了推。他低头喝了几口,味道淡,米粒有些糊底。他知道她是想让他吃点东西,不是为了好吃。
船身轻晃,水声拍着船板。江面雾气未散,远处码头轮廓渐渐清晰。一艘小舟靠过来,船上人挥手喊话,听不清。
甘草放下碗,起身走到甲板。冷风扑面,他裹紧外袍。金银花跟上来,站他身侧,目光落在前方岸边。
麦芽站在码头最前头,手里举着一条红布横幅。风吹得布条翻飞,上面墨字写着:“欢迎先生师娘回家”。
金银花脚步顿了一下。她没看甘草,但能感觉到他在笑。很轻,嘴角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船靠岸时,麦芽跳上踏板,伸手扶他们下船。他脸上带着笑,眼睛亮,像是憋了很久的话要讲。
“先生!您走后我按您说的改了安神汤配方,加了茯神减了远志,现在三十七个病人都说夜里能睡整觉了!”
甘草点点头,没说话。他接过麦芽递来的药箱,入手比离京时沉了些。他知道里面多了几味新采的药材,也多了几张病人反馈单。
一行人往中和堂走。街上行人不多,药铺门口扫雪的学徒抬头打招呼,甘草应了一声。
推开中和堂大门,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柜台上摆着新开的方子,墙上挂着《百草图》,炉子上煨着药,咕嘟作响。
麦芽一路快步到药房,取来一本册子。封皮是粗麻纸,上面写着“安神汤试用记录”。
甘草翻开一页页看。每张纸上都记着病人姓名、症状变化、服药反应。有老人写手抖字歪,也有孩童家长代笔画勾。最后一栏是疗效评估,多数写着“心定,梦少”。
他翻到最后一页,抬眼看麦芽。
“你知道为什么这方子能成?”
麦芽摇头。
“因为你不急着压症,而是顺了人体自然节律。药不在猛,在调和。你现在懂了。”
麦芽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低头咬住嘴唇,肩膀轻轻抖。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配出被先生认可的方子,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成了医者。
甘草把手放他肩上,没再多说。
金银花在一旁查看新入库的药材。她拿起一包晒干的酸枣仁闻了闻,点头放进储柜。动作熟练,像在这里做了多年。
院中那株金银藤还在原处。前些日子被雪压弯的枝条,如今已慢慢挺直。阳光照在叶尖融化的水珠上,一闪一闪。
甘草站在廊下,望着那株藤。他知道眼前的平静不会太久。陈皮背后的人还没露面,铜铃碎片的来源也没查清。他不信一场边疆疫病就能结束三十年的旧账。
正想着,门外传来马蹄声。一匹黑马疾驰而至,停在门前。防风翻身下马,大步走进来。
他脸色发青,额上有汗,像是连夜赶路。
“有事?”甘草问。
防风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递过去。信封是暗褐色,火漆印是太医院加急令。
甘草拆开,抽出一张薄纸。纸上画着一块玉佩的轮廓,断裂处呈锯齿状。右边半块缺失,左边刻着一个“苏”字,纹路与当年苏木所持完全一致。
他盯着那图看了很久。
“哪里来的?”他问。
“西北军报驿站截下的消息。”防风说,“一名游方郎中在边境集镇行医,被人发现腰间挂着这半块玉佩。他自称是前朝御药房遗族,说逆药阁要重开,七脉共契即将启动。”
甘草缓缓合上信纸,手指在火漆印边缘划过。
“他们知道我会回来。”
“不止知道。”防风声音低下来,“他们在等你回来。”
金银花走到甘草身边,看着那封信。她没说话,但手慢慢握住了他的袖角。
“先生……”麦芽站在药房门口,声音有点抖,“是不是又要出事了?”
甘草转头看他。少年脸上还有方才的喜悦,但现在全变了。他知道这孩子怕的不是危险,是先生再走。
“没事。”他说,“有我在,中和堂就不会乱。”
可他自己清楚,这话只是安慰。
他走向正厅,防风和金银花跟在身后。麦芽没敢跟进去,留在药房门口张望。
厅内桌上铺开地图。甘草用银针压住边角,指着西北一处标记点。
“这里,是上次水源染毒的地方。”
防风点头。“守军已经加强巡查,但没人敢动药库。”
“因为他们不知道谁在用药。”甘草说,“陈皮只是棋子,真正下令换药的人,还在太医院里。”
“你怀疑人参?”防风问。
“我不确定。”甘草盯着地图,“但他知道太多事。三十年前的事,他全记得。”
金银花忽然开口:“那半块玉佩,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
“因为时机到了。”甘草说,“边疆疫病平息,人心松懈。这时候抛出前朝余孽的消息,最容易乱局。”
“他们是想逼你出手?”
“或者,让我死在查案路上。”
屋里静下来。炉火噼啪响了一声。
防风站起来。“我得回太医院盯住药库进出记录。若有火炼红砂流出,立刻通报。”
甘草点头。“你也小心。别单独行动。”
防风应了一声,转身出门。马蹄声很快远去。
厅里只剩两人。
金银花走到甘草面前,把一封信交给他。是她在边疆时整理的病历残页,背面写着几个名字,都是曾接触过原始令稿的药官。
“这些人,你还信得过几个?”
甘草看着名单,一个个划掉。最后剩下三个,又被他圈出一个。
“只剩一个可能没被染。”他说,“谷芽提过的那个老药丞,姓李,二十年没升职,也不结党。”
“你打算找他?”
“必须找。”他说,“原始令稿一定被改过。我要知道谁签的字,谁盖的印。”
她看着他,忽然伸手抚平他衣领上的一道褶皱。
“这一次,别想一个人扛。”
“我不是一个人。”他说,“你在我身边。”
她点头,退后一步。“我去药房准备些应急药丸。你要是半夜又跑实验室,记得带上‘破迷丹’。”
她转身走了。脚步稳,背影挺直。
甘草坐回桌前,重新打开密函。他拿出随身银针,轻轻划过火漆印表面。有一点黏腻感——不是普通蜂蜡,混了微量苏木粉。
他眼神一沉。
苏木已死,茜草已亡,陈皮入狱。可这世上,还有人会用苏木调香的手法伪造信件。
他把信纸折好,放进贴身衣袋。起身走向药房。
麦芽正在分装药粉,见他进来,赶紧让开位置。
“先生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没有。”甘草说,“你做得很好。”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药丸,放进随身药囊。这是最后一批“破迷丹”,他一直留着以防万一。
麦芽看着他收拾东西,终于忍不住问:“先生……您还会走吗?”
甘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少年眼里有光,也有惧。怕的不是失去依靠,是先生再次踏入险地。
“如果有人要拿药害命,我就必须走。”他说,“医者不能只治病,还得止恶。”
麦芽低下头,手指抠着柜角。
甘草伸手拍了拍他肩。“你在中和堂守着,把安神汤推广下去。让更多人睡安稳觉,也是救人。”
少年用力点头。
甘草走出药房,迎面碰上金银花。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给你备的干粮和药。”她说,“我知道你要查,但别饿着。”
他接过,放进药箱。
两人并肩站在院中。阳光照在金银藤上,叶片微颤。
“我以为解了情蛊,就能安心行医。”甘草望着那株藤,“现在才知道,有些事,比解蛊难得多。”
金银花没说话,只是靠近他一点。
远处街角,一只乌鸦扑棱飞起,掠过屋檐。
甘草迈出第一步,朝大门走去。金银花跟在他身后半步,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他的手按在门环上,金属冰凉。
门开时,一阵风卷着尘土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