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相较于荣国府的富贵喧闹,显得格外清幽雅致。
自扬州归来后,林如海便将女儿接回了自己身边。
一方面享受天伦,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女儿长久寄居贾府,沾染太多公府侯门的浮华之气。
黛玉如今住在林府后宅一处临水的小院里,每日里或读书,或与父亲说些闲话,日子倒也清净。
只是她心思素来细腻敏感,虽在自家,眉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轻愁,却并未完全散去。
这一日,她用罢午饭,正拿着一卷《庄子》在窗下翻阅,却有些心不在焉。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父亲林如海和幕僚谈话的声音,似乎……
又提到了“北疆”、“雍王”等字眼。
自父亲回京升任户部左侍郎后,府中往来官员增多,谈论朝政军务是常事。
而近些时日,“雍王赵钰”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格外之高。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传闻,说那位在扬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傻王爷”在北疆又闯祸了,带着几百人就敢孤军深入。
黛玉当时听了,只是微微蹙眉,想起那个在盐商宴席上力能扛鼎的王爷,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荒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那样一个不通世情的人,去了那等凶险之地。
岂非如同幼童持金过市?父亲在扬州承他之情,若他真有闪失……
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那人贵为亲王,自有他的造化。
然而,接下来的传闻,却越来越光怪陆离,越来越让人难以置信。
力大无穷,阵斩匈奴名将?刀枪不入,被尊为“巨灵神”?缴获单于王旗,逼得匈奴主力分兵?
每一桩,每一件,都如同天方夜谭。
这日傍晚,林如海处理完公务,来到女儿院中一同用晚膳。
席间,他见黛玉神思不属,便温声问道:
“玉儿,今日可是身子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
黛玉放下银箸,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父亲,轻声问道:
“爹爹,近日京中流传……关于雍王殿下的那些事……可是真的?”
林如海闻言,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他沉吟片刻,挥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
“玉儿也听到那些传闻了?”林如海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
“街谈巷议,沸沸扬扬,女儿想不听见也难。”黛玉低声道,
“只是……那些事,听着实在骇人听闻,女儿……不敢尽信。”
林如海看着女儿苍白而精致的脸庞,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回到了扬州的那些日子。
“骇人听闻……是啊,为父初闻时,亦觉难以置信。”林如海缓缓道,
“但有些事,由不得我们不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玉儿,你可知在扬州时,为父为何能如此顺利肃清盐政,扳倒那盘根错节的盐商势力?”
黛玉聪慧,立刻想到了关键:“莫非……与雍王殿下有关?”
“何止有关!”林如海压低了些声音,眼中仍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
“若非雍王殿下那身鬼神莫测的巨力,以及他那……他那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为父恐怕早已葬身扬州,你我父女,也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简略地将赵钰如何在盐商夜宴上力扛千斤鼎震慑群丑,如何误打误撞发现关键账册,如何在被刺杀时反将刺客扔进河里等事,选择性地告诉了黛玉。
虽未提及最核心的机密,但已足够描绘出一个行事懵懂却又屡建奇功的王爷形象。
黛玉听得怔住了。
她只知道父亲在扬州历经凶险,立下大功,却不知其中还有这许多惊心动魄的细节,更不知那个看似痴傻的王爷,竟在其中扮演了如此关键、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角色!
原来……他在扬州时,便已是如此?
力能扛鼎,破局关键……
我原只当他是个力气大些的痴儿,却不想……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在宴席上,不顾礼仪,只顾盯着她看,还直言她“好看”的年轻王爷。
那时她觉得他唐突无状,是个傻子。
可现在想来,那眼神固然直白痴缠,却清澈见底,却毫无那些世家子弟眼中的算计与污浊。
“那……北疆这些传闻?”黛玉忍不住追问,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林如海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忧虑:
“北疆之事,军报有限,多为传闻。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敢大将军的军报中虽语焉不详,却确认了匈奴因后方大乱而分兵的事实。这与传闻中雍王殿下在敌后搅动风云的时间,恰好吻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以为父在扬州对殿下的了解……那些听起来最荒诞不经的事,比如阵前撕将、拔旗慑敌……发生在殿下身上,反倒……反倒有几分可能。”
殿下那身力量,根本非人力可及!北疆传闻,只怕十有八九是真的!可这……
福兮祸之所伏啊!
黛玉彻底默然了。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中波澜起伏。
一个力大无穷、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王爷……
一个心智若孩童、不通权谋且不晓世情的王爷……
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会产生何等巨大的能量和……危险?
她想起在贾府时,听宝玉和姐妹们偶尔谈起朝中之事,说起太子与各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时她只觉那是另一个遥远而肮脏的世界,与己无关。
可现在,那个曾直白夸她“好看”的傻王爷,似乎正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一头撞进那个漩涡的中心!
“父亲……似乎很是担忧?”黛玉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如海眉宇间的沉重。
林如海看着聪慧早熟的女儿,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
“玉儿,殿下于国有功,于为父有恩。他若只是个寻常王爷,立功还朝,自然是好事。可偏偏……”
他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偏偏他身份特殊,又有这身惊世骇俗的本事,却无相应的心智保护自己。如今名声愈响,功劳愈大,只怕……觊觎者愈多,嫉恨者愈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太子一党绝不会坐视!朝中那些老狐狸也不会安心!陛下那边……
圣心难测!殿下此番,怕是功越高,祸越深!我受殿下大恩,该如何是好?
黛玉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忧虑。
那不是对权势斗争的向往,而是对一个于己有恩、却又处境堪忧之人的深深担忧。
她想起那个王爷,曾像个孩子一样,因为能扛起大鼎而得意,因为看到新奇玩意而雀跃。
那样一个人,如何能应对得了朝堂之上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一股莫名的情绪萦绕在黛玉心头,说不清是同情,是感激,还是……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指尖,仿佛能想象到北疆草原上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那个身影,在其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却又懵懂无知,如同抱着珍宝行走于闹市的孩童。
“他会……平安回来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出这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长长一叹:
“但愿……吉人天相吧。”
窗外,暮色渐浓,寒风吹过庭院中的枯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黛玉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坐着,心中那份因听闻而产生的怔忡与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那个名为赵钰的王爷,以一种极其霸道又极其突兀的方式,在她清冷孤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巨灵神……他那样的人,怎会是神?
分明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