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陈天纵“婉拒”的批复,以及保留虚衔、允其静养的决定,如同在盛京暗流涌动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新的石子。各方势力的反应不尽相同,但其中最快做出姿态的,无疑是如今风头最盛、获益最大的七皇子李玹。
就在皇帝批复下达的次日傍晚,一辆并未悬挂明显标识、却做工极为精良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靖北王府别苑的侧门。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是七皇子府上的首席幕僚,也是李玹最为倚重的智囊之一,温先生。
温先生只带了一名手提礼盒的小厮,叩响了侧门。
这一次,陈天纵并未完全拒之门外。在灰隼的引领下,温先生被请入了别苑那间陈设简单、却萦绕着淡淡药香的书房。
陈天纵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脸色在烛光下显得苍白,气息也刻意维持着几分虚弱。他见到温先生,勉强抬了抬手,声音带着“沙哑”:“温先生大驾光临,恕天纵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了。”
温先生连忙上前几步,拱手作揖,神色恭敬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陈司马言重了!殿下听闻司马伤势反复,心中甚是挂念,特命在下前来探望。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皆是些温补元气、安神养心的药材,望能对司马伤势有所裨益。”
他示意小厮将礼盒呈上,灰隼上前接过。
“七殿下费心了,天纵愧领。”陈天纵微微颔首致谢。
温先生在下首坐下,寒暄几句,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近日朝堂的巨变上。他并未居功,反而将扳倒柳党与三皇子的功劳,大半归到了陈天纵的“忠勇”与“智谋”之上,言辞恳切,赞誉有加。
“……若非司马于西山舍身护驾,后又洞悉奸佞,挺身而出,这朝堂乌烟瘴气,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温先生感叹道,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殿下常言,司马乃国之栋梁,心系社稷,与殿下匡扶朝纲、济世安民之志,可谓不谋而合。此番能拨云见日,实乃殿下与司马同心协力之果。”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天纵,言语中的招揽与结盟之意,已昭然若揭:“如今奸佞已除,正值万象更新之际。殿下对司马之才,钦佩已久,只望日后能多多亲近,共商国是,携手为这天下,开创一番新局面。殿下有言,若得司马鼎力相助,将来……必不相负!”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既肯定了陈天纵的“功劳”,又将七皇子置于“志同道合”的领导位置,许下了对未来的承诺。
陈天纵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病弱的平静,直到温先生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
“温先生过誉了。天纵此前所为,不过是恰逢其会,为求自保,顺势而为罢了,实不敢当‘匡扶朝纲’之名。至于与七殿下……”
他微微停顿,目光与温先生对视,那眼眸深处虽显“疲惫”,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清明与力量:“殿下志存高远,心系黎民,天纵亦深感敬佩。然,天纵乃闲散之人,疏懒成性,加之如今伤病缠身,于朝堂政事,实已心力交瘁,无意再多涉足。殿下若有所需,于‘道’之所在,天纵若力所能及,自当斟酌。但若言及权势结盟,利益交换……”
他轻轻摇头,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超然的疏离:“非天纵所愿,亦非天纵所能。还请先生回禀殿下,合作之事,当基于‘道同’,而非利合。若道相同,纵无盟约,亦可相援;若道相悖,纵有千金诺,亦是徒然。”
这番话,如同清风拂过,看似温和,实则泾渭分明。他明确拒绝了七皇子以利益捆绑为核心的结盟提议,将彼此的关系定位在更高层面、也更不可控的“道同”之上。这既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也为自己留下了充分的转圜空间,更隐隐提醒对方,彼此的合作基础,在于理念是否一致,而非单纯的政治投机。
温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深思。他没想到陈天纵在“重伤颓唐”之际,思路依旧如此清晰,态度如此超然。这番“道同”之论,看似空泛,实则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他自己手中。
他沉吟片刻,脸上笑容不变,拱手道:“司马高义,心境超然,在下佩服。殿下亦常言,君子之交,贵在知心。‘道同’二字,确是根本。在下定将司马之言,原原本本,回禀殿下。”
他又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
陈天纵依旧“虚弱”地靠在椅上,由灰隼代送至门口。
书房内重归寂静。
陈天纵缓缓闭上双眼,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
七皇子的拉拢,在意料之中。这位殿下,确实比其三哥更懂得隐忍与经营。但他的野心,也同样不小。
“道同……”陈天纵低声自语。
眼下,清除柳党与三皇子,符合彼此的利益,可谓“道同”。
但将来呢?当七皇子地位稳固,甚至登上那至高之位后,他是否能容忍一个不受掌控、拥有绝对武力、且坚持自身之“道”的人存在?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今日这番表态,既是维持现状的缓兵之计,也是为将来可能的分道扬镳,提前划下的一道界限。
盟友的庆贺,背后是利益的交织与未来的博弈。
他从未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任何一位“盟友”的承诺之上。
能依靠的,唯有掌中的诗剑,与心中的大道。
窗外,夜色渐浓。
盛京的棋局,在短暂的喧嚣后,似乎又进入了新的对峙阶段。
而他这位看似已退出棋盘的“伤者”,却始终是这局棋中,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最重要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