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夏意初临。神都的权贵圈似乎并未因陈府的“衰落”而减损半分繁华。安国公府举办的诗酒会,便成了近日城中一大盛事。请柬早在半月前便已发遍各府,据说不仅城中才子名士齐聚,连几位皇子公主也应邀出席,可谓冠盖云集。
陈天纵自然也收到了一份烫金请帖。若在以往,这等场合他必是座上宾,甚至可能是主角之一。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产业凋零,名声狼藉,在众人眼中已是跌落尘埃。这份请柬,更多像是一种惯例性的客气,抑或是……有人想看看他这位“前诗仙”,如今是如何在昔日仰望他的人群中自处。
马车在安国公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陈天纵今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长衫,料子尚可,却明显不如以往光鲜,腰间也只佩了块普通的青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落魄气息。他在福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脸色带着宿醉未醒的苍白,眼神有些飘忽,脚步也略显虚浮。
门前的迎客管事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见他到来,脸上虽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底却难掩一丝轻慢,草草查验了请柬,便示意他入内,远不如对待其他宾客那般热情周到。
陈天纵似乎浑不在意,或者说早已麻木。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似的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那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的府邸。
园内早已是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才子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或赏花,或品画,或即兴赋诗,气氛热烈。陈天纵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瞬间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那些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幸灾乐祸的嘲讽,有纯粹的看热闹,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惋惜。他仿若未觉,自顾自地寻了个靠近角落、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坐下,立刻便有侍女奉上酒水。他端起酒杯,也不与人交谈,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喧闹的人群,时不时灌下一口酒,周身都弥漫着一股失意落寞的气息。
“看,那不是陈天纵吗?”
“啧啧,真是落魄了,瞧那样子……”
“嘘,小声点,毕竟还是陈老将军的孙子。”
“孙子又如何?如今不过是个废物罢了,可惜了那身诗才……”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在他周围若有若无地响起。
就在这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异样目光和议论声中,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淡淡的、清雅的兰麝香气传来。人群微微分开,一道窈窕倩影在数名宫女嬷嬷的簇拥下,缓步走入这片区域。
正是长安公主李若柠。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步摇,明艳不可方物,与这满园春色相得益彰。她的出现,立刻成为了新的焦点,方才还集中在陈天纵身上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才子们纷纷上前见礼,试图在她面前留下印象。
李若柠面带得体而疏离的浅笑,一一颔首回应,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个独自坐在角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上。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无人能察的复杂情绪,随即恢复平静,在众人的注视下,竟朝着陈天纵所在的方向,款款走了过去。
这一举动,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跟随着她,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陈天纵似乎直到李若柠走到近前,才恍然发觉。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因为动作急促,还差点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显得颇为狼狈。他拱手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拘谨:“草……草民陈天纵,参见公主殿下。” 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不见往日半分张扬。
李若柠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一种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审视与……一丝几不可查的怜悯?
“陈公子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清脆,如同玉磬,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多日不见,陈公子似乎……清减了些。”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寒暄关切,但结合陈天纵如今的境况,却不啻于一种无声的讽刺。周围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陈天纵脸上适时地涌起一抹窘迫的红晕,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劳……劳殿下挂心,草民……一切尚好。”
李若柠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面前那杯几乎见底的酒盏,语气依旧平淡:“今日国公府诗酒盛会,陈公子乃神都诗魁,怎地独坐一隅,不去与诸位才子切磋唱和?莫非是眼界高了,看不上这等场合了?”
这话更是诛心。谁不知道他陈天纵如今哪里还有什么“诗魁”的底气?
陈天纵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难堪,嗫嚅道:“殿下说笑了……草民……草民近来心绪不宁,才思枯竭,早已不敢……不敢再提诗词之事,免得……贻笑大方。”
他这番卑微到近乎自辱的回答,配合那落魄的模样,倒是引得一些人心生些许不忍。
李若柠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落魄才子与尊贵帝女的诡异对话。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放缓了些许语速:“本宫记得,陈公子昔日那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中有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却不知,陈公子近来可还有梦回边关,见那‘铁马冰河’之景?”
她的语气像是在单纯地讨论诗词意境,但“边关”、“铁马冰河”这几个词,却像是一道无声的闪电,骤然劈入陈天纵的心海!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鹧鸪天”代表紧急,“边关”和“铁马冰河”指代北疆军情!她在告诉他,有关于北疆的紧急军情!
陈天纵垂着的眼眸中,精光爆闪,但抬起头时,脸上却只有被提及过往辉煌、更显当下落魄的苦涩与恍惚。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殿下……殿下竟还记得草民的拙作……边关……呵,边关苦寒,梦里……也是冷的。不如……不如这杯中物,能暖人肺腑……”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去端那空了的酒杯,动作僵硬,神情颓丧。
这番驴唇不对马嘴、沉溺酒色的回应,完美地契合了他的人设。
李若柠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随即被一抹淡淡的、仿佛对他彻底失望的冷漠所取代。她不再看他,转而对着空气般轻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最近的陈天纵和几名贴身宫人能听清,却又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捕捉到一点尾音:
“……既然陈公子只愿沉醉于杯中之物,那便……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对落魄旧识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例行问候,转身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向了更核心的热闹区域,留下一个高贵而决绝的背影。
周围的目光瞬间充满了对陈天纵更深的鄙夷——看,连曾经或许对他有几分欣赏的公主,如今也彻底厌弃他了!
陈天纵“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回椅子上,抓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模样狼狈不堪。
没有人知道,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眼眸是何等的清明与锐利。
更没有人听到,他借着灌酒的间隙,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了一句,如同风吹过水面,不留痕迹:
“西风紧,北雁南飞……看来,是时候‘加件衣裳’了。”
诗酒会上的“重逢”,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以一场符合所有人预期的、帝女与落魄纨绔的疏离对话告终。无人知晓,就在这短短的几句看似平常,甚至带着羞辱意味的交谈中,一道关乎北疆局势的紧急军情,已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传递。
陈天纵继续扮演着他那沉沦的角色,而内心的棋盘上,一枚新的棋子,已然落下。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在这片虚假的歌舞升平中,变得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