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王李琮的册封大典与北境大捷的庆功宴,在朔方城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天里,这座边塞雄城仿佛忘记了战争带来的伤痛与阴影,彻底沉浸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繁华之中。酒肉的香气弥漫街巷,欢庆的锣鼓日夜不息,来自朝廷的赏赐流水般分发下去,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满足。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顶点,一纸来自京城的加急诏书,如同悄然探出云层的鹰爪,精准地落入了这场盛宴的核心。
诏书并非给靖北王李琮,而是直接颁给了新任北境都护府司马——陈天纵。
宣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内侍监太监,代表着皇帝绝对的权威。他在靖北王及一众将领的见证下,于守府正厅,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了那卷明黄色的绢帛。
诏书开篇,自然是例行公事的褒奖,盛赞陈天纵“忠勤敏达,谋略出众”,“于北境安定,功不可没”。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在场的许多人,包括靖北王李琮,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特加恩擢,授‘翰林院侍讲学士’,赐穿绯袍,配银鱼袋,允其入宫行走,备顾问,论经史。望卿不负圣恩,早日返京赴任,以卿之才学,润泽朝堂,教化天下,则朕心甚慰,国之幸甚……”
翰林院侍讲学士!从四品清贵之职!赐绯袍银鱼!允其入宫行走!
这一连串的封赏,看似恩宠到了极致,远超他如今正五品司马的实际职权。翰林院乃是储相之所,侍讲学士更是天子近臣,可随时面圣,参与经筵,讨论国策。对于一个年仅弱冠、毫无科举功名、出身不明的年轻人而言,这简直是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然而,在这看似浩荡的皇恩背后,那“早日返京赴任”六个字,却像是一道冰冷的锁链,隐藏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这是明升暗调!是要将他从北境这块他刚刚打下深厚根基、手握实权的地方,调回京城,置于天子脚下,放在一个看似清贵、实则远离兵权、处处受制于人的位置上!
厅内一时寂静。不少将领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陈天纵,又偷偷瞥向上首面色平静、眼神却微凝的靖北王李琮。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政治嗅觉或许不够敏锐,但也本能地感觉到,这道圣旨,似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宣旨太监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细长的眼睛却如同探针般,紧紧盯着陈天纵的反应。
陈天纵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足以让无数文人学子疯狂的恩宠,只是一阵拂面的清风。他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诏书,声音清晰而平稳:
“臣,陈天纵,领旨谢恩。陛下隆恩,天纵感激涕零,必当竭尽驽钝,以报天恩。”
没有激动,没有推辞,也没有立刻表态何时动身。他只是坦然接受了这份“殊荣”,如同接受一件寻常的物件。
那太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容更盛:“陈学士深明大义,咱家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报陛下。陛下对学士,可是寄予厚望啊!”
他又与靖北王李琮寒暄了几句,便在一队宫廷侍卫的护卫下,告辞离去,返回驿馆休息,显然是等着陈天纵后续的“表示”与明确的启程日期。
宣旨太监一走,守府正厅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殿下,这……”周振武性子最直,忍不住开口,脸上带着愤懑,“陛下此举是何意?陈司马在北境方立大功,正值用人之际,为何要将其调回京城,挂个虚职?”
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都为陈天纵感到不平,更隐隐担忧北境失去这根刚刚树立起来的支柱。
靖北王李琮抬了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他看向陈天纵,目光复杂,带着一丝询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陈司马,此事……你如何看?”
陈天纵将手中的诏书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仿佛那并非决定他命运的金科玉律。他抬眼,迎上李琮的目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爷,诸位将军,陛下降此恩典,乃是看重。翰林侍讲,清贵显要,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北境新定,百废待兴,‘锐士营’初成,筑基之法尚未推广,蛮族虽遭重创,然其余部犹存,其背后是否还有黑手,亦未可知。天纵蒙王爷信重,授以司马之职,参赞军机,深感责任重大,岂敢因一己之前程,而弃北境军民于不顾?”
他没有直接抗旨,而是摆出了北境现实存在的困难与他身上的职责,将难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李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心中稍定。他知道,陈天纵并无立刻离开北境之意。这正合他心意。如今北境看似平定,实则暗流涌动,京城那边对陈天纵的忌惮已然显露,他更需要陈天纵留在身边,既是倚仗,也未尝不是一种……人质与筹码。
“陈司马所言极是。”李琮缓缓点头,语气变得坚定,“北境确离不开你。父皇那边,本王自会上书陈情,详述北境现状与陈司马不可或缺之作用,恳请父皇准予陈司马暂留北境,待局势彻底稳定,再行赴京任职。”
他这是要亲自出面,为陈天纵挡下这道“催命符”。
陈天纵躬身:“多谢王爷。”
厅内众将也松了口气,纷纷称赞王爷英明。
然而,陈天纵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皇帝的猜忌已然种下,这道诏书只是一个开始。李琮的上书,或许能拖延一时,但绝不可能打消那位九五之尊的念头。甚至,可能会让皇帝对李琮也产生更多的猜疑。
这看似浩荡的皇恩,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无论接与不接,赴任与拖延,他都已置身于漩涡中心。
回到自己的司马府(朝廷赏赐的宅邸,比之前的小院宽敞华丽了许多),陈天纵屏退左右,独自立于书房窗前。
窗外,朔方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庆祝的喧嚣隐约可闻。
但他感受到的,却是从那遥远京城弥漫而来的、无形却冰冷刺骨的寒意。
“翰林侍讲……入宫行走……”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皇帝是想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清清楚楚,也要将他与北境的根基、与“锐士营”的力量彻底割裂。
“可惜……”陈天纵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心在道,不在朝堂。这北境的风沙,这‘唯心’之路,又岂是一道诏书,一个清贵官职所能束缚?”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缕无形的、带着诗书意气与剑道锋芒的“意境”之力悄然流转。
陷阱已然布下。
但他这枚棋子,早已不甘于只在棋盘之内。
他不仅要破局,更要……反客为主!
望着京城的方向,陈天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