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裹挟着权力场的寒意与文坛的暗箭,穿越千里山河,吹入了江南的蒙蒙春雨中。陈天纵站在悦来客栈的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鳞次栉比的屋瓦与蜿蜒的运河,落在了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
李若柠的信,像一捧雪,让他掌心冰凉,心头却燃起了一簇更为冷静的火焰。京华风云已迫在眉睫,他这远在江南的“诗仙”,不能再仅仅沉醉于“替天行道”的快意与商业布局的琐碎之中。他必须回应,用一种符合他“身份”,且能穿透层层迷雾,直达目标的方式。
文坛的“复古”之风,看似是文学观念的争执,实则是权力场在文化领域的延伸,是针对他“诗仙”之名,乃至其背后“唯心”理念的软性剿杀。他不能任由这盆污水泼下,必须正本清源,但方式不能是赤膊上阵的口水仗,那便落了下乘。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并未立刻提笔。而是闭目凝神,意识沉入识海之中。“识境·观照”的力量如水银泻地,细致地回味着李若柠信中所描述的京城局势,感受着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抑与针对。同时,江南的细雨、运河的桨声、市井的烟火气,乃至他自身“唯心六境”的修行体悟,也一一在心头流淌。
他要写的,不是一首单纯的应战诗,也不是一封密信。而是一首能同时达成多重目的的作品:既要回应文坛的诘难,展现超越流派的格局与底蕴;又要向京中的盟友传递信息与信心;更要借此,进一步阐述“心外无物”的核心理念,将其播撒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声渐歇,天光透过云层,洒下些许清辉。陈天纵蓦然睁开双眼,眸中澄澈,已无半分犹豫。他铺开一张特制的浣花笺,这纸细腻如玉,最能体现墨韵的层次。他并未选用狂放不羁的狂草,而是以一手融合了王右军之秀逸与颜鲁公之骨力的行楷,从容落笔。
诗题先行:《望岳》。
京城那群推崇骈俪、泥古不化的文人,不是讥讽近体诗“浅白”么?那他便以一首格局宏大到极致,意境雄浑到极致,语言却凝练质朴到极致的五言,来告诉他们,何为真正的“古意”,何为穿越时空的精神力量!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笔走龙蛇,诗成刹那,房间内似乎有无形的文气微微震荡。没有《将进酒》的奔放不羁,没有《琵琶行》的凄婉动人,这首诗,如同它所描绘的泰山,沉稳、厚重、磅礴,带着一种俯瞰尘世的绝对高度与坚定意志。
每一句,都仿佛在回应着什么。“齐鲁青未了”,是底蕴的深厚,是传承的绵长,驳斥那“无根之萍”的暗指;“阴阳割昏晓”,暗合他阴阳阁的理念,亦是对世间万物对立统一的洞察;“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是心胸的开阔与追求的执着;而最后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更是毫不掩饰地宣告了他的志向与格局——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与那些沉溺于文字游戏的“众山”争一时之短长,而是要登临那绝顶之上,去看更广阔的风景。
这首诗,本身就是一个态度,一个宣言。
写完诗,陈天纵并未停笔。他在诗稿的留白处,以更小的行书,写下了一段简短的寄语。这寄语,表面上是与江南文友探讨诗词创作心得,言及“作诗非为炫技,乃为言志抒怀,心之所至,笔之所随,格局自现”,实则是对“复古”派最有力的回击——真正的诗歌,源于心灵,而非固于形式。
而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字里行间,他巧妙地嵌入了一些只有李若柠,或许还有七皇子身边核心谋士才能解读的隐语。“岱宗”暗喻皇权或终极目标,“凌绝顶”暗示最终的角逐,“众山小”既指文坛对手,也未尝不包括那些政治上的绊脚石。他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了“目标坚定,不畏浮云”的信息,以及对京城局势的冷静判断。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明面文章无懈可击,暗藏的信息也足够隐蔽。然后,他将诗稿小心吹干,折叠好,放入一个普通的青布函套中。他没有动用天枢楼的加密信道,那样反而容易在敏感时期被截获深究。他选择了最“文人”的方式。
“灰隼。”他轻声唤道。
身影悄然浮现。
“将此信,交予柳文渊先生。就说是我近日观江南山色有感,偶得拙作,请他品评指正。”陈天纵吩咐道,语气平淡,如同真的只是与文友交流诗词。
“是,阁主。”灰隼接过信函,没有丝毫疑问,瞬间消失。
柳文渊是江南文坛领袖,德高望重,且对陈天纵的才华颇为欣赏。通过他的手将这首诗流传出去,既合情合理,又能借助其在文坛的影响力,最快速度地将这首诗及其背后蕴含的态度扩散开来,直达京城。这是一道阳谋,借力打力。
信送出去后,陈天纵并未感到轻松。他踱步到窗边,看着运河上重新开始忙碌的舟楫。京城的风已经吹来,他投石问路,接下来,便是等待涟漪荡开,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更大风浪。
他轻轻摩挲着李若柠信笺上那淡雅的馨香,眼神微暖,但随即又被冷冽取代。他取出另一张纸,开始勾勒江南漕运与盐政的脉络图。文的一手出了,武的一手,以及更深层的棋局,也不能停下。京城的压力,反而促使他必须更快地整合江南的力量,让这里成为他稳固的根基,而非软肋。
“珍宝斋,孙掌柜……”他默念着李若柠留下的这条暗线。或许,是时候启用这条线,为京城可能需要的下一步行动,提前做些准备了。
《望岳》诗稿,如同一只承载着多重使命的信鸽,从江南起飞,穿越烟雨,飞向那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权力与文化中心。它能否安全抵达,并激起预期的波澜,尚是未知之数。
但陈天纵已然落子,便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