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有惊无险的遭遇,并未耽搁太多行程。日落时分,两人抵达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寻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
晚膳后,新月如钩,清辉遍洒。客栈后院有一方小小的荷塘,几株垂柳,倒也清幽。陈天纵搬了张竹椅坐在塘边,手中并未拿书,只是望着水中朦胧的月影,以及那在月光下显得愈发亭亭的荷茎,若有所思。
明月心本不喜与人多作无谓交谈,但或许是白日里共同经历了那场风波,又或许是这江南月夜确实容易触动心弦,她并未直接回房,而是静静立于廊下,同样望着那方荷塘,白纱下的面容在月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清冷。
夜风拂过,带来荷叶的沙沙轻响,以及远处隐约的蛙鸣。
陈天纵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存在,望着池中月影,忽然轻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沉浸于意境中的怅惘与深情。诗句婉转凄恻,将那种至死不渝的思念与无奈,在这月夜荷塘边娓娓道来,格外应景,也格外……触动某种心弦。
廊下的明月心,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于心中默念着这两句,那冰封般的心湖,竟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涟漪。
冰心宫功法,讲究太上忘情,心如止水,明镜无尘。唯有如此,方能将体内至阴至寒的“冰魄玄功”修炼至大成,发挥出冻结万物的威力。她自幼便被选为圣女,更是被严格要求摒弃俗念,喜怒不形于色,情绪波动被视为修行大忌。
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将一切情感深深冰封,无论是师门的期望,同门的敬畏,还是外界的纷扰,都难以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她就像一座行走的冰山,冷冽,坚固,孤独。
可此刻,这两句看似平常的诗,却像是一缕微暖的、不该存在的春风,悄无声息地吹入了她冰层覆盖的心田。那诗中蕴含的炽烈、执着与无怨无悔,与她平日所修所持的“忘情”之道,截然相反,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突。
她下意识地运转心法,试图将那丝莫名的悸动压下去,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彻骨的寒意将其冻结、碾碎。玄功流转,周身寒气微溢,连廊下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然而,这一次,那丝悸动却并未如预期般轻易消散。反而像是冰层下顽强滋生的水草,缠绕不去。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原本平稳流转、纯净无比的冰魄真气,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心绪波动,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
这感觉极其陌生,也让她心中陡然一惊!功法运转出现滞涩,对于修炼冰魄玄功的她而言,是绝不容许出现的情况!轻则影响修为进境,重则可能导致寒气反噬,损伤经脉!
就在她心神微乱,加紧催动功力试图抚平这丝异样时,那原本纯净的冰寒真气,在流过某几条细微经脉时,竟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这感觉更是骇人听闻!冰魄玄功至阴至寒,怎会生出暖意?
明月心白纱下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停止了强行压制,改为小心翼翼地引导、观察。她发现,那丝暖意并非源自外界,也并非功法本身出了岔子,倒更像是……源自她自身被引动的、某种被长久压抑的……情感共鸣?而这共鸣,竟引动了功法产生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良性变异?那滞涩之感并非阻塞,反而像是……某种打破固有循环、孕育新生的前兆?
这发现让她心神剧震,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连周身逸散的寒气都忘了收敛。
池塘边,陈天纵似乎这才察觉到廊下有人,转过头,看到月光中静立如仙、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波动中的明月心,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关切:“明月姑娘?你也在此赏月?可是……身体不适?” 他站起身,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
明月心猛地回过神,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气息和内心的波澜,恢复了那副清冷无波的模样,只是那双露出的眸子,在看向陈天纵时,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无妨。”她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寒,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陈公子方才所吟诗句……不知是何人所作?意境……颇为独特。”
陈天纵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一片坦然,甚至还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感慨:“此乃前朝一位李姓诗人所作,诗名《无题》。其诗多以情入景,婉转深挚,感人肺腑。在下游历途中,每每读之,总觉心有戚戚。方才见这月下残荷,风露清愁,不觉便想起了其中句子,让姑娘见笑了。”
他顿了顿,看向明月心,目光清澈而真诚:“说来也怪,读这等至情至性之诗,虽觉伤感,却仿佛也能涤荡心胸,让人更觉天地广阔,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不知姑娘……是否也有此感?”
他这番话,看似随意闲聊,实则暗藏机锋,直指明月心方才因诗句而产生的心境变化与功法异动。
明月心沉默了片刻。涤荡心胸?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这与她师门所授的“忘情”之道,简直是背道而驰。可偏偏,方才那瞬间的功法异动,又隐隐指向了某种未知的可能。
她再次看向陈天纵,这个看似文弱、却总能在不经意间以诗词触动她心扉的书生。他是真的无意,还是……别有深意?
月光下,两人一站一坐,中间隔着数步的距离,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悄然牵连。
“诗词之道,各有所感。”最终,明月心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夜已深,陈公子也早些歇息吧。”
说罢,不再停留,白衣身影袅袅没入廊道阴影之中,唯有那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寒意,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微妙的波动,证明着她方才内心经历的不平静。
陈天纵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鱼儿,似乎已经嗅到了饵料的香气。
他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池映着新月的静水,心中默念:冰心宫……太上忘情?或许,最坚固的冰层,往往是从内部开始融化的。
今夜月下的几句诗,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或许已悄然插入了一把尘封已久的心锁。接下来,就看这把锁,是否会自己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