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竹坞村的石板路被浸得发亮,像蒙了层油。竹芽坐在竹坊的窗边,看着雨丝斜斜打在院角的石磨盘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磨盘旁的老竹丛被雨水压弯了腰,竹枝垂到磨盘边缘,滴下的水珠在磨槽里聚成小小的水洼。
“芽儿姐,磨盘底下的竹垫烂了!”毛豆举着把油纸伞冲进院,裤脚沾着泥,“我娘想磨新收的糯米粉,一推磨,竹垫就往下掉渣,磨出来的粉里都是竹屑。”
竹芽放下手里的刻刀,起身往磨盘走。磨盘底下垫着的旧竹垫确实朽了,竹篾泡得发涨,轻轻一碰就散成碎条。这竹垫是前几年村里的老人们编的,用的是当年的新竹,原以为能撑个十年八年,没想到今年雨水格外多,倒提前坏了。
“得用陈竹编垫,”竹芽蹲下身,捡起一根还算结实的竹篾,“新竹水分大,经不住水泡。后院那堆五年生的老竹,纤维里的水分早干透了,编出来的垫才耐磨。”
毛豆眼睛一亮:“我去搬!”转身就往后院跑,油纸伞被风掀得翻了边,他也顾不上扶,裤脚卷得老高,露出沾着泥的小腿。
竹芽笑着摇摇头,转身回竹坊取工具。墙角堆着些陈竹篾,是去年冬天晒透的,泛着浅黄的光泽,摸起来硬挺干爽。她抽出几根,用手指量着磨盘的直径,心里盘算着该用多少根竹篾才能编得又密又匀。
雨稍歇时,毛豆扛着根老竹回来,竹身粗得他抱不住,一路磕磕绊绊,竹节处撞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竹芽接过竹材,用砍刀顺着竹纹劈成细条,刀刃划过竹面,发出清脆的“吱呀”声,像是老竹在舒展筋骨。
“编竹垫得用‘经纬叠’的法子,”竹芽教毛豆把竹篾摆成十字,“横篾要密,竖篾要粗,就像盖房子,梁要结实,墙要严实。”她的手指在竹篾间穿梭,横一根竖一根,转眼就编出巴掌大的一块,纹路像水面的涟漪,圈圈套着圈圈。
毛豆学得认真,小手被竹篾硌出红印也不吭声。磨盘旁的老竹丛里,几只麻雀躲雨,歪着头看他们编竹垫,偶尔扑腾着翅膀,抖落的水珠滴在刚编好的竹垫上,滚出细小的湿痕。
“芽儿姐,你看这竹篾上的斑点!”毛豆忽然指着一根竹篾,上面有几个褐色的小圆点,像星星落在竹条上,“是不是坏了?”
竹芽凑近看了看,笑了:“这是竹斑,是竹子长到第三年时,被雨水泡出来的,有这斑点的竹篾最结实。你爹编的那只运水竹篓,里层用的就是这种带斑的竹篾,当年装水走十里路,一滴都没漏。”
毛豆听得入了神,手里的动作慢下来:“那这些竹斑,是不是竹子的记号?就像我们刻在竹器上的名字?”
“是啊,”竹芽点头,指尖抚过那些褐色的斑点,“每根竹子都有自己的记号,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编竹器,就是把这些记号和故事,一点点编进日子里。”
雨停时,新竹垫已经铺在了磨盘底下。竹芽推着磨盘转了两圈,竹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稳当得很。毛豆跑回家拿来糯米,倒进磨眼,两人推着磨盘慢慢转,雪白的米粉顺着磨槽滑下来,落在竹垫上,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真香啊!”毛豆凑过去闻,米粉混着竹香,甜丝丝的,“我娘说,用新竹垫磨出来的粉,蒸年糕都格外软和。”
竹芽望着磨盘旁的老竹丛,雨后的竹叶绿得发亮,竹荫漫过石磨盘,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竹坞村的日子,就像这磨盘和竹垫——磨盘转着,竹垫垫着,看似平平淡淡,却在一圈圈的转动里,磨出了最实在的香。
暮色渐浓时,村里飘起了年糕的甜香。毛豆端着刚蒸好的年糕跑过来,上面还冒着热气:“芽儿姐,你尝尝!我娘说,这是用‘带记号’的竹垫磨的粉,吃了能记住竹子的好。”
竹芽咬了一口,软糯的年糕里,仿佛真的藏着竹香,还有那些被编进竹垫里的雨丝、竹斑和悄悄话。她知道,等明年春天,磨盘旁的老竹丛该发新笋了,而这些藏在竹荫里的故事,也会像新笋一样,悄悄长出新的模样。
夜色漫进竹坊时,年糕的甜香还在空气里打着转。竹芽收拾着编竹垫剩下的边角料,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竹笛声——是村西的老竹匠在吹,调子还是那首《竹雨谣》,咿咿呀呀的,像雨丝划过竹叶。
“芽儿姐,老竹匠爷爷又在吹笛子了!”毛豆扒着门框,眼睛亮晶晶的,“他说这笛子是用十年的老竹根做的,吹出来的声儿能引来竹虫呢。”
竹芽笑着点头,把最后一根竹篾放进竹筐。“老竹匠爷爷的笛子,是村里最好听的。”她想起小时候,老竹匠总坐在竹坊门口,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竹笛,说这竹根里藏着岁月的气,得慢慢吹才能把它引出来。
正说着,老竹匠就拄着竹杖走进了院。他的背驼得像座拱桥,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支新做的竹笛,笛身上刻着细密的竹纹,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丫头,编的竹垫不错。”他咧开没牙的嘴笑,露出牙龈,“磨盘底下的竹垫,就得用你这样的心思去编,不然撑不过三个雨季。”
“是您教的好。”竹芽接过老竹匠递来的竹笛,指尖触到笛身上的刻痕,是朵小小的竹叶图案,“这笛子……”
“给毛豆的。”老竹匠摸了摸毛豆的头,“这孩子手巧,刚才看你编竹垫时,手指捏竹篾的力道都透着股灵气,该学学吹笛子,让竹根里的气,也钻进他心里去。”
毛豆捧着竹笛,脸涨得通红,小心翼翼地放在唇边,吹了一下。不成调的笛声像只受惊的小鸟,扑腾着飞出院墙,引得院外的竹丛里传来几声虫鸣,像是在应和。
老竹匠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慢慢来,竹气得养。就像你编竹垫,急不得,得一根篾一根篾地搭,气才能顺。”他顿了顿,看向竹芽,“村东的竹桥该修了,雨后涨水,竹板被泡得发涨,再不走心修修,怕是要出事。”
竹芽点头应下:“明天我就去看。”
“用后山的铁竹。”老竹匠叮嘱道,“那竹子硬,泡在水里三年都不烂,就是劈的时候得用巧劲,顺着竹节的纹路下刀,不然容易崩裂。”他说着,用枯瘦的手指比划着劈竹的动作,“就像做人,得懂自己的骨头在哪儿,不然硬碰硬,只会伤了自己。”
夜深时,毛豆已经能吹出让虫鸣应和的调子了。竹芽坐在竹坊的窗边,看着窗外的竹影在月光下轻轻摇晃,手里摩挲着老竹匠留下的竹刀。刀身上刻着一行小字:“竹有节,心有光。”
她忽然明白,老竹匠说的“竹气”,其实就是日子里的韧性。就像那磨盘下的竹垫,被碾压,被浸泡,却依然稳稳地托着日子;就像那支竹笛,竹根里的气被慢慢吹出来,才能唱出动人的调子;就像这竹坞村的人,一辈辈守着这片竹林,把日子编进竹篾里,把心事刻在竹纹上,让每一根竹子都带着人的温度,在岁月里慢慢生长。
窗外的竹笛声又响了,比刚才流畅了些,像月光淌过竹溪。竹芽笑了笑,起身把竹刀放进工具箱。明天修竹桥,得用最好的铁竹,就像老竹匠说的,得懂骨头在哪儿,才能让日子稳稳地走下去。
月光穿过竹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竹影,像一幅流动的画。而画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