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坊的门刚推开,晨露就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毛豆背着小竹篓站在门口,篓里装着他娘晒的野菊,黄灿灿的,混着晨雾的湿气,香得清冽。
“芽儿姐,我带了花给你!”他踮脚往坊里瞅,看见竹芽正坐在竹篾堆里,手里绕着青黄相间的竹条,编到一半的竹篮像朵半开的花,“我娘说这花泡水能明目,你天天盯着竹篾,肯定用得上。”
竹芽笑着接过来,把野菊插进窗台上的粗陶瓶里:“来得正好,今天教你起底——看好了,这第一圈竹条得十字交叉,力道要匀,就像扎马步,脚跟得站稳。”她拿起四根竹条,指尖翻飞间,底架就有了雏形,“竹性偏脆,急了容易断,你试试。”
毛豆学着她的样子,手指被竹条硌得发红也不肯停,额角渗着汗,眼神却亮得很。竹坊外传来扁担的吱呀声,是挑水的张叔路过,见着这光景笑:“毛豆这劲头,跟他爹当年编竹筐救急时一个样!”
竹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想起张叔说的那年旱灾,村里井枯了,是毛豆爹带着后生们编了几十只大竹篓,往十里外的河湾运水,竹篓编得密不透风,一滴水都漏不了。后来水运够了,那些竹篓又被改成粮囤,装着秋收的谷穗,在晒谷场上堆成了小山。
“编竹器啊,说到底是编日子。”竹芽轻声说,把毛豆编歪的底架扶正,“紧了就松松,松了就紧紧,跟过日子一个理。”
正说着,竹坊的门被撞开,是邻村的二丫,手里攥着片破竹篾哭:“芽儿姐,我爹编的鸡笼散了,新买的鸡跑了两只,他气得把竹刀都摔了……”
竹芽跟着她往村西头走,远远就看见毛豆爹蹲在地上,对着散架的鸡笼叹气。那鸡笼竹条断了好几根,竹节处还有啃咬的痕迹——是山里的黄鼠狼干的。
“叔,这竹条选嫩了,经不起折腾。”竹芽捡起断条看了看,“得用三年生的老竹,纤维结实,再在接口处缠圈藤条,黄鼠狼再尖也钻不进。”她转身对毛豆说,“去竹坊把那捆陈竹篾拿来,咱们修修看。”
毛豆跑得飞快,竹芽则蹲下身,教二丫爹怎么补断裂的接口:“你看这断口斜着削,拼起来严丝合缝,再用细篾缠紧,比新的还结实。”
补到一半,二丫突然指着篱笆外喊:“快看!鸡回来了!”
两只芦花鸡正扑腾着翅膀往回跑,鸡毛上沾着草屑,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被什么撵着。后面跟着的是毛豆,手里挥着根竹枝,跑得满脸通红:“我在山坳里找着它们的!还啄了黄鼠狼的尾巴呢!”
二丫爹看着修好的鸡笼,又看看失而复得的鸡,眼眶红了:“芽儿,叔谢你……当年你爹教我编第一个竹筐时就说,竹器能救命,今儿我算信了。”
竹芽望着远处晨雾散去的山坳,竹坊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野菊的香。她忽然明白,那些被磨得光滑的竹器、被刻进竹纹里的字、被孩子们攥在手里的竹片,从来都不只是物件——它们是日子结的痂,是希望抽的芽,是一代又一代人,用指尖的温度,把日子一点点编进竹纹里,缠缠绕绕,生生不息。
毛豆抱着修好的鸡笼,突然说:“芽儿姐,等我学会了,就编个能装下全村故事的大竹筐!”
竹芽笑着揉他的头,晨光穿过竹坊的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日头爬到竹坊顶时,毛豆已经能把竹篮底编得像模像样了。他鼻尖沾着竹屑,举着半成品跑向晒谷场,那里正热闹——张叔带着几个后生在翻晒新收的糯米,竹匾里的米粒滚得欢,映着日头闪白光。
“张叔你看!”毛豆把竹篮往谷堆旁一放,篮底的十字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挺括,“芽儿姐说,这叫‘扎马步’底,能装下十斤米!”
张叔放下木耙,拿起竹篮颠了颠,粗糙的手掌抚过竹条接口:“比你爹头回编的强多了。他当年编的笸箩,装半袋谷子就塌了底,还是你芽儿姐爹连夜拆了重编,边编边说‘竹有竹性,人得顺着它来’。”
毛豆没见过芽儿姐的爹,只在祠堂的老照片里见过——穿件蓝布褂子,蹲在竹堆旁,手里攥着根竹篾,眼睛眯成条缝,像在跟竹子说话。芽儿姐说,爹走那年,把所有竹器图谱都刻在了祠堂后墙的竹板上,雨天潮,竹纹会变深,晴天干,字就浅下去,像在呼吸。
“我要去看竹板!”毛豆丢下竹篮就往祠堂跑,刚跨进门槛,就见二丫正踮脚够墙上的竹板。她手里举着支毛笔,蘸着米汤往竹纹里填——这是老规矩,竹板上的字淡了,就用米汤填一遍,字迹能挺过三个雨季。
“这是‘鸡笼加固法’,”二丫指着最底下那块竹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我爹说,按这个编,黄鼠狼再精也钻不进。”她爹今早去镇上赶集,特意嘱咐她把模糊的字填清楚,说这是“传家的手艺,不能糊里糊涂”。
毛豆凑过去看,竹板上的字被米汤润得发黑,笔画里还留着当年刻刀的纹路,深一道浅一道,像极了芽儿姐编竹篮时手上的力道。他忽然想起什么,往祠堂后院跑——那里堆着半捆去年的老竹,竹节处泛着青灰色,是编“扎马步”底的好材料。
后院的竹影里,芽儿姐正蹲在竹堆旁削篾。她脚边放着个粗瓷碗,碗里的野菊水快喝光了,菊瓣泡得发胀,香气混着竹青味,漫得满院都是。见毛豆抱来根老竹,她眼睛亮了:“这根好,你看竹节间距,正好够编个能装棉被的竹筐。”
“给我奶奶编!”毛豆抢过竹刀,学着芽儿姐的样子往竹节处下刀,“她总说去年的竹筐装棉被漏棉絮,我要编个密不透风的!”刀刃在竹节处打滑,他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惹得芽儿姐笑:“别急,竹节是竹子的骨头,得顺着它的纹路走,就像你跟奶奶撒娇,得知道她爱吃软话还是硬话。”
说着,她接过竹刀,拇指按住竹节凸起处,轻轻一旋,刀身顺着竹纤维滑下去,“咔”一声,竹皮裂开道整齐的缝。“你看,它不是跟你较劲,是等你找着巧劲呢。”
毛豆似懂非懂,指尖摸着裂开的竹皮,忽然觉得这竹子跟村里的老人们很像——看着硬邦邦的,其实心里软着呢,只要你懂它的性子,它就肯给你搭把手。
日头偏西时,祠堂的竹板被填得满满当当,二丫爹赶集回来,举着块新刻的竹板往墙上钉,上面是“新收糯米储存法”,字里行间还留着竹刀的毛刺。晒谷场的糯米收进了新竹筐,张叔数着筐子笑:“今年的筐子够结实,能撑到明年春播。”
毛豆抱着他的“半成品”竹篮往家走,篮底晃悠悠的,却没塌。晚风穿过竹坊,带着野菊香,吹得祠堂墙上的竹板轻轻响,像谁在低声说着话——说的都是日子里的事,编着编着,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