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竹芽就背着工具篓往后山去了。露水打湿了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凉丝丝的,远处的竹林在晨雾里浮着,像一片绿色的海。老竹匠说的铁竹长在山坳里,竹身比普通竹子粗一倍,竹皮泛着青黑色,摸上去硬得像生了层锈。
“得顺着竹节下刀。”竹芽蹲下身,手指叩了叩竹身,听见闷闷的回声——这是实心的铁竹,最是结实。她握紧劈刀,对准竹节间的缝隙,手腕轻轻一旋,刀身顺着纹路滑进去,“咔”的一声,竹皮裂开道整齐的口子。要是换了蛮力,这刀怕是早崩了刃。
正劈着,身后传来窸窣声,回头见毛豆抱着竹笛跑过来,笛身上还沾着草叶:“芽儿姐,我来帮忙!老竹匠爷爷说,铁竹的竹丝能做笛膜,吹出来的声儿更亮!”他蹲在一旁,小心地剥着竹皮内侧的薄膜,指尖被竹刺扎了也不吭声,只把剥好的膜片往竹篮里放。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已经劈好了十根铁竹。竹芽用篾刀把竹身剖成细条,毛豆就蹲在旁边编竹绳——铁竹条太硬,得用软藤缠过才能编在一起。藤条在他手里绕来绕去,像条听话的小蛇,不一会儿就缠好了一根。
“你看这竹纹。”竹芽举起一根竹条,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竹心,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这是铁竹在土里熬了五年才长出来的筋骨,雨水泡不透,烈日晒不裂,就像山里的老辈人,看着不起眼,却能扛住湿儿。”
下午修竹桥时,村里的后生们都来搭手。铁竹条铺在桥面上,用竹绳捆得牢牢的,竹芽踩着试了试,稳当得很。毛豆坐在桥边吹笛,新换的铁竹笛膜让调子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水珠子蹦进了竹丛里。
老竹匠拄着竹杖来瞧,用脚跺了跺桥面,竹条发出沉闷的响声。“嗯,”他点着头笑,“这桥啊,能陪你们走几十年了。”风穿过竹林,铁竹条轻轻晃,像在应和。
竹芽望着远处的竹坞村,炊烟正从屋顶冒出来,混着铁竹的清香。她忽然觉得,这铁竹哪是什么竹子,分明是村里人的性子——看着硬,心却软,扎在土里就不肯挪窝,把根深深扎进日子里,一年年长出韧劲来。
铁竹桥刚搭好,山那边就传来消息,说邻村的木桥被山洪冲垮了,村民们正踩着石头过河,好几个人都崴了脚。
“得送些铁竹过去。”老竹匠磕了磕烟杆,竹芽立刻点头,招呼几个后生把刚劈好的铁竹条捆上推车。毛豆抱着他的铁竹笛跟在后面,笛膜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音。
山路泥泞,推车陷在泥里好几次。竹芽挽起裤脚往轮下垫石块,铁竹条硌得肩膀生疼,却咬着牙不吭声。后生们轮流推车,粗重的喘息声混着竹条碰撞的脆响,在山坳里荡开。
快到邻村时,遇见个挎着竹篮的老婆婆,篮子里装着草药,看见他们车上的铁竹,眼睛一亮:“你们是竹坞村的吧?真是救星!我家老头子今早过河时摔断了腿,正愁没法送医呢!”
竹芽让两个后生先送老婆婆去镇上,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往河边赶。河对岸果然挤满了人,有背着孩子的妇人,有扛着农具的老汉,看见铁竹条,都激动地朝他们挥手。
“搭浮桥!”竹芽指挥着把铁竹条并排铺在水面,用藤绳将两端固定在岸边的老槐树上。铁竹浮力大,又结实,踩上去稳稳当当。她第一个走上去试,竹条在水里轻轻晃,却没往下沉。
“能过!”她朝对岸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村民们欢呼着涌过来,有抱着粮食的,有牵着牛的,踩在铁竹浮桥上,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却没人敢跑,都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毛豆站在桥头,忽然举起竹笛吹起来——还是那支没练熟的调子,却比平时亮了十倍,像在给过桥的人鼓劲。
太阳落山时,最后一个村民过了河。竹芽坐在岸边捶着肩膀,后生递来水囊,她喝了两口,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是邻村的人抬着几筐新摘的野柿子走来,为首的老汉把筐往她面前一放,红彤彤的柿子压弯了筐沿。
“尝尝!”老汉笑得皱纹堆成了花,“你们这铁竹,比石头还牢靠!等水退了,俺们也学你们种铁竹,来年搭座更结实的桥!”
竹芽拿起个柿子,咬了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毛豆凑过来,笛膜上沾了片落叶,他吹了吹,调子突然变得清亮,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芽儿姐,”他仰着脸问,“这铁竹能开花不?”
竹芽望着远处的竹林,暮色里像泼了墨。她想起老竹匠说的话,铁竹要长十年才开花,花是白的,像雪落在竹梢上。“会开的,”她轻轻说,“等它们扎够了根,就会开了。”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腥气。浮桥上的铁竹条还在水里轻轻晃,像一群不肯睡的鱼。竹芽忽然觉得,这些沉默的铁竹,早把开花的力气,都变成了托着人过河的韧劲。就像村里的人,一辈子没说过几句漂亮话,却在谁需要时,总能递过最结实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推车轱辘碾过石子路,铁竹条相撞的声音里,混着毛豆断断续续的笛声。竹芽哼起老竹匠教的调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她知道,等明年春天,这些铁竹的根,该在河底扎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