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竹坊顶上。虎娃端来刚温好的米酒,给文轩斟了小半碗:“尝尝这个,自家酿的,解乏。”
文轩双手接过,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竹香,抿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他放下碗,看着院里晾着的竹篾——白日里虎娃教的“人字纹”他练了一下午,此刻那些竹篾在月光下泛着浅白的光,像一排整齐的琴键。
“虎娃姑娘,”文轩忽然开口,“编竹器时,您总说‘顺其性’,这和写文章‘言之有物’是不是一个道理?”
虎娃正给竹芽补衣裳,闻言抬头笑了:“差不多呢。竹篾有它的韧劲,硬拗只会断;文字有它的魂,堆砌辞藻反而显得空。你看这竹篾,交叉缠绕时得顺着它的弧度,文章里的字句,不也得跟着意思走吗?”
竹芽趴在桌上,用文轩送的竹笔在竹片上画小人,闻言插嘴:“就像我编小篮子,想让它圆就得慢慢绕,硬拉就会变形!”
文轩若有所思点头,忽然从行囊里掏出一卷纸:“我带了些抄录的古籍,里面提到‘竹可为简,亦可为器’,以前总觉得是说竹能写字能做东西,今天才算懂了几分——不管是刻字还是编器,都得懂竹才行。”
林澈刚劈完明日要用的竹料,手里还拿着砍刀,闻言道:“道理都是通的。你学竹艺,顺带也能悟悟文章的理,不亏。”他说着,把一块削得极薄的竹片丢给文轩,“试试用这个练字,比纸韧,能反复写。”
文轩接过竹片,只见上面光可鉴人,边缘打磨得光滑无刺,竟比书院里最好的宣纸还趁手。他蘸了点水,在竹片上写了个“竹”字,笔锋竟比在纸上更显劲挺。
“好物件!”文轩眼睛亮了,“这竹片能保存多久?”
“只要不泡在水里,放个十年八年没问题。”林澈擦了擦刀上的竹屑,“比纸经用,就是费点力气削。”
虎娃补完最后一针,把衣裳递给竹芽:“文轩是读书人,倒也不必总练劈篾,先把基础的编法学会,能编个结实的竹篮,就算过了第一关。”
文轩连忙应下,指尖摩挲着竹片上的水痕,忽然觉得这竹坊的夜晚,比书院的烛火更让人心里踏实。月光透过竹窗洒进来,照在满地的竹篾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每一片竹屑里,似乎都藏着说不尽的学问。
月光透过竹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虎娃将补好的衣裳叠整齐,抬头看见文轩正对着竹片上的“竹”字出神,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这字有风骨,就是太急了些,笔锋收得仓促,像没站稳的竹苗。”
文轩赧然一笑:“是我太想写好,反倒失了分寸。”他指着竹片,“您看这竖钩,是不是太硬了?”
“硬不怕,怕的是虚。”虎娃拿起竹片,指尖划过那道竖钩,“竹有节,字也得有骨。你这钩是硬,却硬得空,得像竹根扎进土里,藏着股往深里钻的劲才好。”
林澈端着刚煮好的竹茶走进来,茶香混着竹香漫开:“喝口茶润润喉。”他把茶碗递给文轩,“别听虎娃瞎点拨,你这字带着书卷气,比我们这些粗人强多了。”
文轩接过茶碗,热气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白日里虎娃教竹芽编竹篮时说的话——“编篮要留气口,太紧会崩,太松会散”,此刻竟觉得和写字的道理也通。他拿起竹笔,蘸了点茶水,在竹片上重写“竹”字,这一次,竖钩收笔时微微一顿,像竹根在土里多扎了寸许,果然稳了许多。
“成了!”竹芽凑过来看,小脸上满是崇拜,“文轩哥的字越来越好看了!”
虎娃笑了,从竹篮里摸出几个新采的野果:“饿了吧?这是后山摘的山枣,甜得很。”她递给文轩一个,“多练练,以后说不定能写出比竹简还经传的文章。”
林澈靠在门框上,看着院里晾着的竹篾,忽然哼起了调子——那是首竹农的老调,讲的是竹生三年方成材。文轩跟着哼了两句,调子虽生涩,却带着股认真劲儿。
夜深时,文轩躺在竹床上,望着窗外的竹影,手里还攥着那块写满字的竹片。他想起虎娃说的“竹有节,字有骨”,想起林澈哼的调子,想起竹芽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竹坊的夜晚比书院更让人安心——这里的每片竹,每缕香,每个人,都带着股活气,像破土的新竹,憋着劲要往高里长。
隔壁竹屋,虎娃正用竹针给林澈缝补划破的袖口,针脚细密,像编竹篮时的纹路。“文轩这孩子,是块好料。”她轻声说。
林澈点头:“比我年轻时稳,就是太书生气,得多摔打摔打。”
“摔打归摔打,”虎娃扎好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可别真伤着根。”
月光移过竹窗,照亮墙角的竹苗——那是白日里虎娃随手插下的竹枝,此刻竟已冒出个小小的芽尖,在夜露里,怯生生地,却又执拗地,向着光的方向顶破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