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风,裹挟着黄河冰凌的森冷气息,掠过许都巍峨的宫墙。相较于荆南竟陵那股蒸腾向上的勃勃生机,这座名义上的大汉都城,虽依旧繁华,却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氛围。赤壁之败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刻骨的耻辱与愈发炽烈的复仇欲望,在司空府那深邃的殿堂间无声流淌。
曹操端坐于书案之后,身披玄色锦袍,面容比之赤壁战前似乎清减了几分,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锐利与阴沉却更胜往昔。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圭,目光却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上,其中关于荆南的部分,被单独归拢在一处,显然已反复阅览。
“荆南……林凡……”曹操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让侍立在下方的荀彧、程昱、贾诩等心腹谋士,都感受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压力。
“丞相,”荀彧上前一步,声音温和而清晰,试图将讨论引向更务实的层面,“据各方探报汇总,林凡自得庞统、甘宁后,内修政理,外平蛮乱,更与刘备达成妥协,实质掌控武陵大部。其势发展之速,远超预期。加之其推行所谓‘新政’,轻徭薄赋,兴学揽才,荆襄流民归附者日众,长此以往,恐成心腹大患。”
程昱接口,语气则要激烈得多:“文若所言极是!此子狡黠,更胜刘备!刘备虽得诸葛亮,毕竟客居荆州,名分未定,根基尚浅。而这林凡,竟敢另立旗号,营建基业,俨然一方诸侯!若不早图,待其羽翼丰满,与孙、刘连成一片,则南方半壁,再非朝廷所有!”
贾诩则垂首不语,仿佛老僧入定,但其微微闪烁的目光,显示他正在飞速权衡着利弊。
曹操将玉圭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目光扫过程昱:“早图?仲德以为,该如何早图?再发大军,南下征讨?”
程昱一滞,赤壁新败,北方元气未复,军心民力皆需休养,此刻再兴大军,显然不智。他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
曹操冷哼一声:“赤壁一把火,烧得我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也烧醒了孤!江南之地,水网纵横,非北地铁骑所能逞威。孙权和、刘备、林凡,皆非易与之辈,强行征伐,事倍功半,且易使其等更为团结,共抗于我。”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荆襄之地:“硬刀子暂时收起来,那就用软刀子!孤要让他们内部生乱,自相残杀!待其筋疲力尽,内耗不止之时,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荡平!”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谁可为孤执此‘软刀子’?”
殿内沉寂了片刻。荀彧长于内政庙算,程昱擅出险策急计,贾诩精于自保与乱中取利,对于这种需要长期布局、精细操作、深入敌后的“软刀子”,似乎都非最擅长之人。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略带阴柔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
“臣,司马懿,愿为丞相分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司马懿不知何时已立于殿外廊下,显然已等候多时。他身着浅绯色官袍,身形修长,面容白皙,一双鹰视狼顾之眼低垂着,显得恭敬而内敛。自被曹操强征为文学掾以来,他一直低调处事,谨言慎行,但偶尔展现出的见识与谋略,已让曹操暗自留意。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哦?仲达有何妙策,可解荆南之局?”
司马懿缓步走入殿内,向曹操及诸位大臣行礼后,方从容开口,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直指核心:“丞相明鉴,强行征伐,确非上策。然则,孙、刘、林三方,绝非铁板一块。其联盟,源于赤壁之战时共抗丞相之压力,实乃利益苟合,隐患重重。”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虚点:“孙权,继承父兄之业,然周瑜既死,内部淮泗将领与江东士族矛盾隐现,其自身威望未固,对外既想扩张,又恐力有不逮,更忌惮刘备坐大与林凡崛起,心态最为焦灼。”
“刘备,寄人篱下,虽得诸葛亮之助,然其势力最弱,地盘最小,且名分尴尬(依附刘琦)。其欲取荆州而代之之心,路人皆知。既想借助孙权、林凡之力牵制丞相,又恐被孙、林吞并,尤其新得武陵,与林凡利益交错,猜忌已生。”
“至于林凡,”司马懿的手指最终停在竟陵的位置,语气带着一丝审慎的凝重,“此子最为特殊。起于微末,借势而起,却能于短时间内,整合资源,内修外拓,更兼有庞统、徐庶、甘宁等文武辅佐,其志非小,其威胁……或更在刘备之上!然其亦有致命弱点:根基最浅,名望未着,且与刘备、孙权皆有潜在利益冲突。”
分析完三方态势,司马懿总结道:“故,臣之策,在于‘因势利导,攻心为上’!不再以大军压境迫其团结,反而要以金帛官位、流言离间,助长其矛盾,催化其猜忌,令其由外御强敌,转为内斗不休!”
“具体而言,”他目光微抬,看向曹操,“请丞相允臣组建一衙署,专司此事。可名为‘校事府’,名义上稽查百官风闻,实则广募奇人异士,派遣精干细作,携重金、官爵印信,潜入荆襄、江东。其任务有三:”
“一曰,离间。于孙权处,散播刘备欲独吞荆州、林凡乃心腹之患之谣言;于刘备处,散播孙权欲削弱其权、林凡乃背信小人之间隙;于林凡处,则散播孙、刘欲联手除之后快之言论,更可借武陵之事,加深其与刘备之怨。总之,令其三方,互不信任,互相提防!”
“二曰,收买。重点在于各方中下层官吏、军中将领、乃至地方豪强。许以高官厚禄,金银财帛,诱其叛主来投,或为其内应。尤其林凡麾下,新附者众,良莠不齐,更易下手。若能使竟陵内部分裂,或令其麾下大将如甘宁、魏延等生出异心,则事半功倍!”
“三曰,刺探。深入其腹地,探听军政机密,兵力部署,人事变动,钱粮储备。知己知彼,方能伺机而动,或为其内部矛盾,添上最后一把火!”
司马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与精准。他不仅指出了对手的弱点,更提供了一套系统性的、极具操作性的方案。
荀彧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等阴损手段有些不以为然,但并未出言反对。程昱则是眼中放光,连连点头。贾诩依旧沉默,但看向司马懿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
曹操抚掌大笑,笑声中带着一丝快意与狰狞:“好!好一个‘因势利导,攻心为上’!好一个‘校事府’!仲达此策,深得孤心!便依你之言!”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司马懿:“即日起,便由你出任校事府主事,秩比二千石!孤予你全权,一应人员、资金,优先调配!朝中各部,需全力配合!孤只要结果——要那荆南之地,鸡犬不宁,烽烟四起!”
“臣,领命!必不负丞相重托!”司马懿深深一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野望与厉色。
得了曹操的全力支持与授权,司马懿如同被解开了束缚的凶兽,开始以惊人的效率与冷酷,搭建起“校事府”这台庞大的阴谋机器。
他并未选择在司空府或显眼官署办公,而是将校事府的总枢,设在了许都城内一处看似普通、实则戒备森严、暗道密布的大宅深处。此地原是一获罪权贵的府邸,被曹操秘密赐予司马懿使用。
司马懿首先着手的是人员的甄选与招募。他摒弃了传统的选官标准,不论出身,只问能力与忠诚(或可控)。大量身份复杂、身怀异术之人被网罗进来:有精通各地方言、善于伪装的游侠儿;有混迹市井、消息灵通的落魄文人;有擅长伪造文书、模仿笔迹的工匠;甚至还有精于用毒、刺杀的死士。他将这些人分为“风、林、火、山”四组:
“风组”负责情报搜集与传递,如同无形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
“林组”负责潜伏与策反,需长期扎根目标势力内部。
“火组”负责散布流言、制造事端,乃是点燃矛盾的火种。
“山组”则是由最精锐、最忠诚人员组成的行动组,负责护卫、刺杀、破坏等硬性任务。
资金如同流水般从丞相府拨付过来,又被司马懿毫不吝啬地投入到细作的培训、装备与活动中。他亲自制定了一套严密的联络密码、应急措施与奖惩制度,确保这张大网既能有效运作,又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
与此同时,针对荆襄地区的具体行动计划,也在司马懿的案头迅速成型。
他召来了负责荆襄方向的“林组”头目,一个面色蜡黄、看似病怏怏的中年文士,名为董昭(此董昭非曹操麾下那个着名谋士,乃司马懿招募的同名之人)。
“董昭,荆南乃重中之重,尤其是那竟陵林凡。”司马懿的声音在幽暗的密室中显得格外清晰,“林凡倚仗者,无非内政之稳与军力之强。你此去,首要目标,便是破坏其根基!”
他详细指示:“其一,针对其‘新政’。可收买或胁迫其境内不得志之胥吏、豪强,暗中抵制新政,或于执行时阳奉阴违,制造民怨。尤其那‘均平赋役令’,触及豪强利益,正是可趁之机。设法挑起其境内豪强与官府的冲突。”
“其二,针对其人才招揽。散播谣言,言林凡乃‘幸进之辈’,‘重用寒门,排斥士族’,‘有代汉之野心’,令那些观望的荆襄名士对其望而却步。同时,设法在其已投效的文臣武将中制造隔阂,例如,可令徐庶、庞统门下之人互相攻讦,或散布甘宁、魏延功高震主之谣言。”
“其三,也是目前最紧要之处,”司马懿目光冰冷,“便是利用好武陵这个火药桶。刘备与林凡虽表面妥协,然利益交割,必有龃龉。你要加大力度,在双方军中、以及武陵士民中散播对方欲撕毁协议、独吞武陵之言论。尤其是关于沙摩柯及其无当飞军的归属问题,可大做文章,令刘备感到威胁,令林凡觉得刘备欲夺其利!”
董昭默默记下,低声问道:“主事,若……若有机会,是否可以对林凡或其麾下核心人物,进行……”他做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司马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必。刺杀固然痛快,但风险太大,易引火烧身,且可能促使对方内部更加团结。当前阶段,以制造混乱、挑起内斗为主。除非有万全把握,且能嫁祸他人,否则不可轻动。记住,校事府之刀,当无形,当致命,却不应轻易沾染血腥,引人注目。”
“属下明白。”
就在司马懿紧锣密鼓地布局之时,曹操也并未将所有希望完全寄托于校事府。他在朝堂之上,明发诏令,以天子名义,对孙权、刘备、乃至刘琦进行了一系列的“绥抚”与分化。
擢升孙权为骠骑将军,领徐州牧(空头官职),予以安抚,试图缓和双方表面关系,离间其与刘、林联盟。
承认刘备宜城亭侯之位,并虚封其为荆州牧(与刘琦形成双重领导,埋下矛盾),试图拉拢。
甚至对病怏怏的刘琦也加以赏赐,承认其“镇南将军、荆州牧”的身份,意在维持荆州名义上的分裂状态。
这些明面上的举措,与司马懿暗地里的行动,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构成了曹操应对南方新局面的完整战略。
这一日,司马懿正在校事府密室中审阅各地传回的首批行动简报,室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
一名“风组”信使躬身入内,呈上一封加密帛书:“主事,荆襄急报。‘林组’董昭大人回报,针对竟陵的初步行动已展开。关于林凡‘挟刘琦以令荆州’、‘有代汉之心’的流言,已在竟陵周边及江陵地区悄然传播,引起部分士人议论。另,我方人员已成功接触竟陵两名不得志的县丞,以及一名魏延军中的低级校尉,正在进一步试探与拉拢。”
司马懿仔细看着帛书上的密语译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传令董昭,流言需控制力度,循序渐进,避免过早引发林凡警觉。对那几名目标的拉拢,可适当提高价码,但要确保安全,宁可缓慢,不可暴露。”
“是!”
信使退下后,司马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许都阴沉的天空。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林凡……庞统……且看尔等,如何应对这无处不在的暗流吧。这荆南的太平,怕是到头了。”
许都的阴云,并未直接带来雷鸣电闪,却将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寒意,悄然吹向了南方。司马懿执掌的“校事府”,如同一条刚刚苏醒的毒蛇,开始向荆襄之地,悄无声息地吐出它那致命的信子。
金帛与官爵的诱惑,如同腐骨之毒,侵蚀着意志不坚者的人心;精心编织的流言,如同瘟疫之源,在信任的土壤中散播着猜忌与恐慌;潜伏的细作,如同暗夜中的魅影,窥探着一切可能被利用的裂痕。
林凡在竟陵励精图治,庞统在武陵纵横捭阖,甘宁在长江耀武扬威,他们或许能察觉到隐约的不安,感受到一丝来自北方的寒意,但此刻,他们尚未真正意识到,一种不同于战场明刀明枪的、更为阴险狡诈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曹操坐镇许都,冷眼旁观,他手中的硬刀子暂时入鞘,但那把由司马懿淬炼的“软刀子”,已然出鞘,锋芒直指荆南那看似稳固的联盟与蓬勃的生机。这场无声的较量,其凶险与影响,或将更甚于赤壁的连天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