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尽第七声的余音尚在宫墙间回荡,京城却早已陷入一种无声的震颤。
三日了。
自那道被血染开的遗诏宣读之后,整座皇城仿佛被投入深水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直至渗入每一条巷陌、每一口枯井。
百姓不敢高声言语,官宦闭门谢客,连平日最喧闹的东市都冷清得如同死地。
线清坐在清明司密档室深处,指尖抚过一卷泛黄账册,烛火映照她眉心微蹙。
十七人——七日内变卖田产、转移家眷、暗中购置船票,甚至有三人已悄然离京,藏身于漕运夹舱之中。
他们曾是先帝朝中的近臣、御前文书、刑狱司吏,无一例外,皆参与过当年东宫旧案的清算。
逃?逃得掉么?
她缓缓合上账册,起身走向昭冤台。
夜色如墨,寒风割面。
那条由八十九枚玉简串联而成的控诉之链,仍高悬于主碑顶端,在月光下泛着幽冷青光。
这是亡者最后的声音,也是沈青梧留在这世间的律令象征。
线清抬手,轻轻一引。
玉链应声而落,如冰河断裂,坠入碑前焚文炉中。
火起。
不是寻常炭火,而是自炉底涌出的幽蓝焰舌,带着冥途的气息,瞬间将玉简吞噬。
刹那间,整座京城的地脉仿佛被唤醒,地下水道开始低鸣,所有井口在子时前后泛起诡异蓝光,水面浮现出模糊人脸,唇齿开合,吐出同一句话:
“你走不了。”
起初只是坊间传闻,可不过两夜,恐慌便如瘟疫蔓延。
逃亡者家中孩童接连梦魇,半夜坐起,用陌生口吻呼唤从未听闻的名字:“阿娘,我死在雪地里……你说我会等到赦书。”“张御史,你烧了我的奏折,可我儿子还在等药。”
一家老小惊恐相视,却发现家中猫狗也开始对着空墙呜咽,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见之物。
人心溃散,只在一夜之间。
第三日清晨,三名旧臣跪叩宫门自首,神情呆滞,口中喃喃:“我们听见他们在喊……我们躲不进轮回。”
其余十四人尚未动身,便已被秘密缉拿,押入清明司大牢。
与此同时,北境昭雪祠外,断言手持禅杖,立于新砌地基之上。
冰层虽已封埋,但他感知未消——地下仍有残魂滞留,非怨非恨,亦无执念复仇之意,反倒像是一缕不肯离去的守望,固执地盘踞在祠堂根基之下。
他结印探魂,佛光轻洒,命丝逆溯,竟直指萧玄策生母——那位曾在宫斗中构陷嫔妃、一手掀起血雨的贵妃残念。
按律,此魂早该引渡超度。
可就在他即将施法之际,碑心忽传来一道意念,冷寂如霜:
“让她听完。”
断言顿住,垂目行礼。
当夜子时,他在祠外布下“听罪结界”,以七盏魂灯围阵,引阴气而不泄怨毒。
每逢更鼓敲响,祠内冰壁便会浮现幻影——两名被害嫔妃临终场景重现:一人怀抱襁褓被推入寒潭,婴儿啼哭戛然而止;另一人被赐白绫,临死前仰望宫殿方向,嘶声力竭:“陛下!妾身所供,皆为贵妃授意啊!”
而贵妃残魂,则被迫立于檐下,不得退避,不得闭眼,只能一遍遍看着那些她曾下令抹去的生命,在冰雪中重演死亡。
第一夜,她冷笑:“贱婢而已,死不足惜。”
第二夜,她颤抖:“我当时……也是为了保住太子之位。”
第五夜,她跪倒在地,双手抠抓冰面,指甲崩裂。
第七夜,风停雪歇。
残魂忽然凝实,面容苍老如暮年,望着虚空某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儿……若他真能改,我便不入轮回,守这祠百年。”
花落,身形化灰,随风飘散,落于新栽菊丛。
翌晨,守祠小吏惊觉——昨夜尚枯萎的菊株,竟一夜绽放,洁白如雪,清香弥漫十里。
同一时刻,萧玄策踏入清明司审讯堂。
玄袍金带,面色沉静,可眼底深处,是连续七夜未眠的疲惫与清醒交织的锋芒。
首位受审者乃先帝近侍,曾亲手焚毁庶兄遗书,证据确凿。
此人昂首而立,冷笑开口:“奴才不过奉命行事,陛下今日作态,也不过是赎罪取信罢了,何必假慈悲?”
话音未落,堂中烛火骤灭。
再亮时,已是幽绿。
线清端坐主位,不动声色,指尖轻点案上《清明律例》。
书页无风自动,一行行墨字浮空而起,凝聚成七道魂影——皆为他经手遮掩的冤死者。
为首者,一身素袍,眉目温润,正是那位被毒杀于边陲的庶兄。
他静静看着那宦官,声音不高,却穿透魂魄:
“你说你只是烧纸?可纸上写的是我的命。”
刹那间,宦官双目暴凸,喉头一甜,呕出大口黑血。
他的魂体竟被书中律文反噬,抽离三息,皮肉皲裂,似有无数冤魂从体内撕咬而出。
待恢复意识,已然神志尽失,只蜷缩在地,反复呢喃:
“我看见字在流血……字在流血……”
萧玄策站在堂侧,全程未语,直至退至偏厅,才扶住梁柱,深深喘息。
他不是不忍,而是终于明白——这已非人间律法,而是天道审判的延伸。
而在清明司深处,线清提笔整理审讯录,目光忽凝。
她取出一份供词副本,对照帝王朱批,细细比对。
笔迹刚劲依旧,可每当触及关键证词——尤其是关于“遗诏调包”与“母妃授意”的段落——那朱红批注总会微微偏移半分,像是笔尖迟疑,又像是心神震颤。
她沉默良久,最终取出一撮灰烬——那是昔日判魂笔焚毁后残留的残屑,据传蕴藏着沈青梧最后一丝意志。
指尖轻捻,灰落入茶盏,溶于滚水。
茶面微漾,映出她冷眸深处的一缕警觉。铜漏滴尽,余音未散。
线清指尖悬在供词副本上方,一寸寸描摹着那抹朱红的轨迹。
帝王笔力千钧,向来不容置疑,可就在“遗诏调包”四字落笔处,那一撇钩竟微微颤出半分,像是刀锋划过冰面,留下一道藏不住的裂痕。
她眸光微敛,心已沉入幽冥深处——这不是疲倦,是动摇。
萧玄策……你在护谁?
她不动声色,取出一方锦盒,掀开时,灰烬如尘,却隐隐流转着一丝极淡的金芒。
那是判魂笔焚毁后残留的意志残屑,据传承载着沈青梧最后一缕清明。
凡饮此灰者,若心有执妄,便会在无意识间被引出真言,如同照见魂魄的“心镜”。
“呈茶。”她低声。
侍女捧盏而出,脚步轻得像踏在梦上。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内,萧玄策接过茶盏,眉心微蹙,似觉香气异样,却仍一饮而尽。
起初无事。
他继续批阅奏折,朱笔翻飞,字字如铁。
可当目光触及一份关于“东宫旧案从犯名录”的密报时,手突然一顿。
笔尖悬在纸上,墨迹将落未落。
忽然,他瞳孔一缩,仿佛被无形之手攫住神魂,提笔在空白处狂书,字迹癫狂如风中乱叶:
“朕知王缙亦有苦衷……然律不容情。”
写罢,笔掷于地,啪然碎裂。
他喘息如负山岳,额角冷汗涔涔,眼神却清明得可怕,仿佛刚从一场深梦中挣脱。
偏殿暗影里,线清悄然结印,命丝如蛛网铺展,缠绕帝王三魂七魄。
她闭目感知——无幻术波动,无外力侵扰,此言出自本心,且被某种更高意志牵引,强行破开了他多年筑起的情感堤防。
是她。
沈青梧虽已永镇冥途边界,意识化律,却仍能借残灰为引,以“心镜”照见帝王私情,逼他直面那不敢承认的庇护之心。
线清收回手,取出一张素笺,将那段狂乱朱批拓下,封入漆匣,亲手烙印。
她在封条旁写下四个小字:
“首次破私情关。”
夜更深了。
冥途尽头,灰金色的身影静立如初。
风不吹,影不动,唯有那双看尽轮回的眼,缓缓垂落。
她抬起手,指尖轻点判魂笔残影。
一滴光,自笔尖坠落,无声渗入虚空。
同一瞬,北境昭雪祠新建碑石忽起微震,表面浮尘自行剥落,一行新字缓缓浮现,如刻于天意:
“掘土三尺见罪,掘心三寸见真。”
无人所见,无人所闻。
而在皇宫最深处,乾清宫烛火摇曳,萧玄策独坐铜镜前,凝视自己面容。
忽然,他眉心一跳——镜中额角,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金纹,如丝如缕,隐现于皮相之下。
清明司命契共鸣。
他冷笑一声,声音低哑:“你说我要一直还……可若我死了,这债算谁的?”
话音落,镜面涟漪荡开,水光扭曲间,映出一片雪夜山道——
一个背着尸袋的女子踽踽独行,斗篷染血,脚步沉重。
那是沈青梧前世的模样,背尸夜行,寒风割面,身后长长的脚印,一路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
她没有回头。
镜中影像渐行渐远,终归虚无。
萧玄策久久未动,只将那枚朱笔碎片攥入掌心,直至刺破皮肤,血珠滚落案头。
次日黎明,圣旨出宫——
彻查母妃旧案所有涉案之人,不论品阶、不论年岁、不论功过,一律交由清明司问罪。
旨意如雷,震动朝野。
然而,在那份长长的缉拿名单末尾,有一处空白。
无人提及,也无人敢问——
那个曾为贵妃伪造病历、助其脱罪的老太医孙济,九十高龄,卧病在床,却迟迟未见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