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割裂长空。
大胤王朝的北方边境,已连续三月大雪封山。
驿站断绝,信马无踪,连最耐寒的狼群都退回深谷,不敢踏足那片被冰雪吞噬的死地。
兵部呈上的奏报轻描淡写——“疑为野兽所害”,可清明司密库深处,线清指尖拂过卷宗时,命丝突然剧烈震颤。
她闭目凝神,引魂砂在掌心缓缓旋转,三具冻尸残存的记忆如冰针刺入识海。
没有撕咬,没有挣扎。
只有雪地上一道极长、极直的拖痕,像被某种沉重之物缓缓拉入山腹;还有临终前最后映入眼帘的画面——黑衣人自风雪中走出,腰间令牌泛着幽光,龙纹盘绕,正是皇室禁卫独有的信物。
“不是野兽。”线清睁眼,声音冷得如同地底寒泉,“是灭口。”
她依法启动清明司特别追查令,以命丝图谱逆溯死者生前轨迹,一路追踪至皇室猎场外围的断崖之下。
那里本无人迹,唯有千年玄冰封裹岩壁,可当判魂砂洒落地面,整片雪原竟开始微微起伏,仿佛下方埋着无数喘息的魂魄。
她挥袖引火,焚香开道,亲自凿破冰层。
冰窟现形那一刻,连她这样久经冥途的人都几乎窒息。
八十九具尸体,层层叠叠,蜷缩如婴,皆被剥去官服,仅着素麻,口含玉简。
他们死状各异,却无一例外双目圆睁,似有滔天冤屈未诉。
而每一枚玉简上,都刻着同一句话,笔锋凌厉,墨意森然:
“永不昭雪。”
落款,是当今圣上萧玄策的亲笔御批。
线清站在冰窟中央,四周寒气刺骨,可她浑身滚烫。
这些不是罪囚,而是先帝晚年被构陷的忠臣、直言进谏的御史、甚至还有两位宗室旁支——全因触碰权柄核心,被秘密处决,抛尸于此,连轮回都不许入。
她没有立刻上报。
而是将八十九枚玉简逐一取出,用银丝串联成链,背负而出。
当夜,昭冤台主碑之上,这条由亡者遗言织就的玉链高悬顶端,在月光下泛着冷冽幽光,宛如一条沉默的控诉之河,横贯天地。
消息尚未传开,冥途结界却已动荡不安。
断言巡境至子时,禅杖骤然鸣响,眉心血纹灼痛如焚。
他疾步赶往地脉节点,只见冰窟所在之地,地气翻涌如沸,黑雾蒸腾,竟已形成“阴渊雏形”——那是怨念积聚到极致后,即将撕裂阴阳的征兆。
按律,当引九霄雷火封埋,永镇其下。
但他抬手欲结印时,碑心忽传来一道意志,冰冷、庄严,不容违逆:
“等他来。”
断言顿住。
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于是布下“静观阵”,以七盏魂灯封锁四方气机,不让一丝消息外泄。
只在冰窟入口设下一道无形门槛——凡无悔意者,踏入即疯魔。
七日后,萧玄策驾临北境。
并非巡视边防,而是被梦魇逼至此地。
连日来,他每夜皆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脚下踩着的不是雪,是人脸。
那些脸一张张睁开眼,齐声低语:“你写的‘不’,我们都看见了。”
他惊醒无数次,汗透重衣,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整个天下,所有被他亲手掩埋的人,都在黑暗中盯着他。
这一夜,他弃辇步行,独入猎场旧径,一步步走向那座隐秘冰窟。
门开刹那,寒风扑面。
下一瞬,八十九枚玉简同时亮起,青光交织,在空中拼出八个血字:
你写的‘不’,他们都看见了。
萧玄策踉跄后退,撞上石壁,呼吸停滞。
紧接着,四壁冰面开始流动,浮现出每一具尸体临终的画面——有人跪地叩首,哭喊“陛下明鉴”;有人怒指苍天,骂“昏君误国”;还有一个少年官员,至死紧抱奏折,唇形清晰可辨:“我母病危,唯求一纸赦书……”
一幕幕,全是他曾亲手压下的折子,一句句,都是他当年冷冷批下的“不准”。
他扶墙欲呕,终于跪倒,额头抵地,颤抖不止。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再无帝王威仪,只剩一个被记忆千刀万剐的凡人。
“改建此窟。”他哑声道,“名为‘昭雪祠’。”
“朕……亲自撰碑。”
而远在清明司,线清主持特别议程,九位初代魂契齐聚,命丝共振,图谱浮现前所未有之象——一道金光自虚空垂落,既非“诛”,亦非“赎”,而是缓缓写出一个古字:
她猛然顿悟。
沈青梧从不曾要萧玄策死。
她要的是审判延续,是罪责世袭,是要每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人,都知道:有些债,一旦欠下,便永不终结。
于是她拟定新规:“凡皇室秘狱,每十年须由继任者亲赴昭雪祠诵读死者名录,违者自动触发‘世袭之罚’。”
此律上报当日,供于昭冤台前的那碗清水,裂痕骤然扩大,渗出一滴血珠,落入泥土,竟生出一朵洁白小花——正是春社日那天,那个盲童献给沈青梧的野菊。
风过处,花瓣轻颤,似在低语。
而在归京的銮驾中,萧玄策闭目端坐,手中紧攥一枚从冰窟带回的玉简。
窗外夜色如墨,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却如刀刻石:
“去一趟皇陵。”
“掘开先帝侧室。”
“把那份东西……取出来。”第427章 诏起昭冤
铜漏滴尽第七声时,宫门轰然洞开。
七日未见天光的萧玄策,一身素白孝服踏出殿门,手中捧着一方紫檀木匣,匣面封着三道金线符箓,乃是先帝驾崩当日由钦天监亲手封印的“遗诏备份”——本该永埋皇陵侧室、除非国祚将倾不得启封的禁忌之物。
百官列于昭冤台下,寒风卷袍角如战旗猎猎。
他们看见帝王一步步登阶,脚步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却挺直脊梁,像一柄即将折断仍不肯弯的剑。
“朕,不配为君。”他开口,声音嘶哑如裂帛,“更不配为人子。”
话落,指尖划破封印,血痕蜿蜒而下。
木匣开启刹那,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撕裂阴云,映得整座昭冤台如同白昼。
宣读声响起,字字如雷,砸进每个人耳中:
“……东宫结党营私,构陷手足,欺压朝纲。朕心知庶长子贤能仁厚,堪继大统。今命其即位,彻查逆党,还天下以清明。若有违者,天诛地灭。”
死寂。
百官面色惨变。
那被毒杀于边陲的庶兄,原非罪臣,而是先帝亲定的储君!
而今上当年不仅篡改遗诏,更以雷霆手段剿灭所有支持庶兄的旧臣,株连九族,血染京华。
真相如冰锥刺入骨髓。
萧玄策跪倒,额头重重磕在碑前青石上,发出沉闷响声。
鲜血顺额角流下,染红玉阶:“儿臣逆天行事,欺君篡位,罪不容诛。”
风骤停。
昭冤碑面忽泛涟漪,一层灰雾凝形,渐渐勾勒出一人轮廓——锦袍广袖,眉目温润,正是那位从未真正掌权的庶兄虚影。
他静静俯视着弟弟,良久,唇未动,声自风中来:
“你终于敢说了。”
一句话,轻若鸿毛,却让萧玄策浑身剧颤,伏地痛哭失声。
而在冥途尽头,灰金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
那是沈青梧的意识化身,千百年来执笔不辍,监察万魂。
此刻,她终于将判魂笔收回袖中,动作极轻,却似落下一座山岳。
虚空中的“待审”名录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人间万家灯火通明,孩童朗朗诵读《清明律例》;地方官员主动呈报旧案,坦白隐罪;百姓击鼓鸣冤,不再惧怕权贵。
秩序之轮,终于开始自行运转。
可就在画卷边缘,一行小字浮现:
“萧玄策——仍在路上。”
她微微侧首,眸光不动,笔尖再度轻点虚空,写下两个无人可见的字:
“继续。”
同一夜,皇宫深处。
烛火摇曳,映照铜镜中一张疲惫却清醒的脸。
萧玄策摘下发冠,取出一支锈迹斑斑的旧簪——那是当年庶兄送他的生辰礼,也是唯一一件未被销毁的遗物。
他沉默片刻,将其重新插入冠冕正中。
镜中倒影与记忆重叠,少年兄弟笑语依稀可闻。
他低语,如对亡魂承诺:
“你说我还没还完……那我就,一直还下去。”
三日后,清明司密档室内,线清指尖停在一卷陈年账册上,瞳孔骤缩。
她低声自语,寒意彻骨:
“十七人……竟都在五日内秘密变卖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