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记忆是有气味的。
对我而言,十六岁那年的气味,是“猫空”饮品店里永恒不变的馥郁基调:现磨咖啡豆的焦香,煮沸牛奶的甜腻,旧书页缓慢散发的微尘腐朽气,以及……猫咪们身上那种混合了阳光、绒毛和一点点神秘野性的温暖味道。
那是我精神上的秘密花园,一个由书本、糖分和毛茸茸生物构筑的、绝对安全的避世角落。每个周末的下午,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占据靠窗那个最柔软的沙发座,假装温习功课,实则更多时候是在观察那些猫——观察它们如何将整个世界简化为一个适合打盹的垫子,或一道追逐的光斑。
我以为那个下午也会如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空气里的微尘照得如同金粉。肥肥,那只店里的招牌橘猫,正一如既往地用它的重量和呼噜声考验着我大腿的血液循环。习题册摊开着,字迹在暖融融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恍惚。
然后,风铃响了。
清脆的叮咚声搅动了凝滞的空气。我抬头,看见一对年轻人推门进来。他们的闯入本身并无特别,但女孩怀里抱着的东西,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只猫。一只通体漆黑如午夜深渊的猫。
它的毛色是如此纯粹,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唯有四只爪子雪白得耀眼,像是不小心踏入了刚落的初雪。它安静地伏在女孩臂弯里,一双巨大的、杏仁形的眼睛是透彻的琉璃绿,此刻正懒洋洋地半眯着,倒映着店内熟悉的一切,却又仿佛洞悉着别的什么。
男孩去柜台点单了。女孩抱着黑猫,目光扫视店内,最终选择了斜对我的一张沙发。她坐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怀中的生灵。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只黑猫身上移开。家里一直不许养宠物,我对所有猫狗都怀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喜爱。而这一只,它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不仅仅是美丽,更是一种……沉静的洞察力。
仿佛感应到了我灼热的视线,那只黑猫忽然动了。它轻巧地从女孩膝头跃下,肉垫落地无声。它甚至没有环顾,便径直朝着我走来,仿佛它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我。
它停在我脚边,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绿眸看了我一眼。然后,它开始用脑袋和侧脸蹭我的小腿,动作带着一种猫科动物特有的、近乎施恩般的亲昵,喉咙里发出微弱而满足的呼噜声。
这突如其来的眷顾让我受宠若惊。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它丝缎般光滑冰凉的皮毛。
“它好像很喜欢你。”
女孩的声音响起,轻柔得像怕惊散一个梦。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微笑。她看起来很清秀,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笑容是真诚的。
“它太漂亮了。”我由衷地说,注意力又回到猫身上,“它叫什么名字?”
“八两。”女孩回答,“刚来我家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只有八两重。”
“八两……”我重复着这个有趣的名字,指腹轻轻挠着黑猫的下巴。它享受地眯起眼,甚至翻过身,对我露出了柔软脆弱的腹部——这是猫科动物表达极致信任的方式。
因为八两,我和女孩之间的对话自然而然地流淌开来。我们聊猫的趣事,聊“猫空”里每只猫的脾气,聊彼此喜欢的饮品。她说话节奏很慢,偶尔会有一点若有所思的停顿,仿佛一边说,一边还在听着别的什么声音。
气氛融洽得如同那个下午的阳光。直到我无意中问起:“你们是附近大学城的吗?”
女孩——小梦,摇了摇头。她沉默了片刻,那停顿比之前的都要长一些,长到让我几乎以为她没听见我的问题。店里的背景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调低了音量。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随意和闲聊式的,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地看向我。
“不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我休学一年了。”
“哦……”我愣了一下,隐约觉得触及了某种私人领域,有些不好意思,“是……有什么事吗?”
话问出口,我才觉出唐突。
小梦没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八两背部浓密的黑毛。那只猫享受地趴在她腿上,绿眼睛却依然睁着,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咖啡机的蒸汽声,猫咪的轻哼,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这些熟悉的声音似乎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区。
然后,她再次抬起头。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夸张或渲染,没有恐惧,也没有故弄玄虚。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可以说是疲惫的平静。仿佛她将要说的,是一件如同天气般平常,却又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用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轻描淡写,却又字字清晰的语气说:
“嗯。因为我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那段时间有点严重,没办法正常上学。”
……
那一瞬间,世界并没有天崩地裂。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肥肥依旧在我腿上打呼噜,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
但在我十六岁的、原本非黑即白的认知世界里,仿佛毫无征兆地、平静地炸响了一颗惊雷。
我脸上的笑容一定瞬间冻结了。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强烈的排斥和怀疑——她在开玩笑?编故事?或者……她的精神状况不太好吗?我所受的全部教育都在尖叫着告诉我,这是荒谬的、不可能的、封建迷信的。
我紧紧盯着她的脸,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戏谑、欺骗或者虚弱的痕迹。但我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微不可察的、沉重的疲惫感。她不是在寻求相信或同情,她仅仅是在陈述。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怀疑。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包含了无奈和某种“果然如此”意味的笑容。她没有再试图解释一个字,只是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抚摸着八两。
就在这时,八两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喵——”地叫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尖锐。它那双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漆黑的竖线,猛地转向店门口的方向,背部的黑毛微微炸起,身体也绷紧了一瞬。
虽然它很快又放松下来,恢复了慵懒的姿态。
但那一刻,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细蛇,倏然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后颈。
我所有试图反驳和质疑的话,全都冻结在了喉咙里。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惊恐地环顾四周。我熟悉的“猫空”依旧是我熟悉的模样,每一处细节都未曾改变。阳光温暖,猫咪可爱,一切如常。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中,仿佛突然渗入了一丝我无法看见、无法触摸、却能模糊感知到的……冰冷的维度。我所熟知的现实,那层坚硬的、可靠的外壳,似乎被那句话轻轻地敲出了一道细密的裂纹。
而我,正站在裂缝的边缘,懵懂地向下窥视。
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在我记忆中被拉得无限漫长,却又模糊不清。我和小梦的交谈变得干涩而简短。我无法再自然地与她对视。
不久之后,她和那个男孩便带着八两离开了。风铃再次响起,店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独自坐在原地,腿上的肥肥温暖而实在。阳光依旧晒得人发懒。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
那个看似平凡的下午,在我最安全的港湾里,一个抱着黑猫的少女,用一句平静的话,为我推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未知、幽暗,但或许……更为“真实”的世界的门。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