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下午在“猫空”揭开惊人的秘密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复杂难言。理智仍在抗拒,但好奇心却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我既有些害怕再遇到小梦,又隐隐期待着。
命运(或者说是某种无形的安排)似乎并未给我太多犹豫的时间。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能在“猫空”遇见小梦和她的男友。有时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男友看书,小梦则抚摸着怀里的八两,望着窗外出神;有时他们会低声交谈,笑容温和。
八两每次见到我,依旧会亲昵地过来蹭我。它似乎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纽带,缓和着初次提及“那个话题”后的微妙尴尬。
因为这只猫,我们之间的交流又重新变得自然起来。聊天的范围不再局限于猫,也会扩展到书籍、音乐,甚至学校里无关痛痒的趣事。小梦的男友话不多,但很斯文友善。小梦本人则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细腻,偶尔会说出一些颇有见地的话,但大部分时候,她更像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一来二去,竟也熟悉了。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离开“猫空”,小梦忽然叫住了我。
“寒,”她轻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明天周末,我和阿哲(她男友的名字)没什么事。你……要不要来我家玩?八两好像特别喜欢你,你来了它肯定高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去她家?那个可能隐藏着更多“不干净”东西的地方?理智拉响警报,但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或许是对小梦这个人,或许是对那只叫八两的黑猫,或许是对那个未知的世界)最终占据了上风。
我点了点头:“好啊。”
小梦家的位置有些偏僻,藏在上海一片迷宫般的旧式弄堂深处。独门独户,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两层小楼,外墙爬满了藤蔓,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冬季只剩下枯黄的脉络,反而增添了几分时光沉淀的古朴和静谧。推开黑色的、带着铜环的铁门,是一个小小的、收拾得极其干净的天井,角落里还种着几盆耐寒的植物。
与我想象中可能阴森诡异的氛围完全不同,小梦的家充满了一种温暖、甚至可以说是温馨的生活气息。
“爸,妈,我朋友来了。”小梦朝屋里喊了一声。
小梦的父母应声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们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舒适的家居服。阿姨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一点面粉,似乎正在准备晚餐。叔叔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哎呀,欢迎欢迎!是小寒吧?小梦常提起你,说在猫空认识了个也喜欢猫的朋友。”阿姨笑容满面,语气热情又自然,眼神里是毫无作伪的慈爱。叔叔也笑着点头,态度温和可亲。
他们对我这个突然到访的女儿的朋友没有丝毫见外或打量,那种自然而然的友好瞬间打消了我大部分的紧张和疑虑。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充满爱意的家庭。
晚餐非常丰盛,气氛融洽。阿姨厨艺很好,不停给我夹菜。席间聊的都是家常话题,问问我学习的情况,聊聊上海的天气变化。他们只字未提小梦休学的原因,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八两安静地蹲在它专属的软垫上,享用着阿姨特意为它准备的小鱼干。
这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我几乎要怀疑那天在“猫空”听到的话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饭后,小梦对我说:“带你去我爷爷以前的书房坐坐吧,那里比较安静,还有很多旧书可以看。”
我跟着她上了二楼,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她推开一扇深色的木门。
房间里的布置古色古香,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书和旧版图书。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整齐地陈列着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旧书页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安详宁静的气息。
“我爷爷去年冬天走的。”小梦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书桌面,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怀念,“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见过她。是爷爷把我带大的。他走了之后,这间屋子还一直保留着原样。”
房间里供暖很足,或许是老人以前怕冷特意装的暖气片,温度比楼下还要高一些。窗外是弄堂里昏黄的路灯光,以及冬季夜晚特有的沉静。
我们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随意地聊着天。内容很散漫,从书架上的某本书,聊到学校生活,又聊到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八两跳上书桌,蜷成一团黑色的毛球,似乎也睡着了。
温暖的空气、饱腹感、以及一天下来的放松,让困意如同潮水般缓缓袭来。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小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变得模糊而断续。
“……爷爷以前总喜欢在这里教我写字……冬天的时候……特别暖和……”
她的声音像是温柔的催眠曲。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抵抗不住那沉重的暖意,头轻轻靠在沙发柔软的扶手上,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浅眠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视野”忽然变了。
我仿佛漂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像一个无声的旁观者。
我看到小梦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但她的姿态变得更加放松,微微侧着身。
而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人。
老人穿着深色的中式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慈祥而温暖,带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他正微微低着头,无比疼惜地看着小梦。
小梦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全然依赖的孺慕之情,轻轻响起,清晰得不可思议:
“爷爷,我好想你。”
老人伸出宽厚的手,动作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小梦的头发,脸上洋溢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疼爱。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那眼神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比浓烈的、静默的深情和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怖或诡异,只有跨越了某种界限的、温暖至深的思念得以短暂重逢的慰藉。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怀疑和恐惧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明悟。
原来……她看见的,并不总是“不干净”的东西。
……
“寒?寒?”
轻轻的呼唤声将我拉回现实。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那间温暖的书房里。小梦正俯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你睡着啦?是不是这里太暖和了?”她微笑着问,表情自然,仿佛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怔怔地看着她,又下意识地看向她身边的空位。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人的烟丝和墨锭的混合气息,以及一种……亲切温暖的余韵。
“嗯……好像是的,太舒服了。”我坐直身体,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却缓缓笼罩了我。
我看向小梦,她清澈的眼睛依然带着那丝看透一切的平静,但现在,我仿佛能读懂那平静之下更深的东西了。
八两不知何时醒了,蹲在书桌上,用它那双碧绿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我,轻轻地“喵”了一声。
仿佛在说:
“现在,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