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宴会的喧嚣如同一锅永远在沸腾的魔法坩埚,咕嘟咕嘟地冒着欢乐与混乱的气泡。光线是迷离的,由漂浮在半空、形态各异的水晶和自发光的魔法造物提供,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空气里五味杂陈——刚出炉的、会发出细小尖叫的“惊喜馅饼”的焦香,地狱火酿造、冒着紫色气泡的烈酒的醇厚,还有某些调皮小恶魔恶作剧释放的、带着淡淡臭鸡蛋味的烟雾弹气息,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构成了魔界独有的“热情”氛围。
之前那支意气风发要去“踏平永远亭”的联军,在确认星暝安然无恙(至少身体零件齐全)并“自愿”前来魔界参加这场由神绮心血来潮举办的“欢迎归来暨幸好没死成”庆祝会后,也就自然解散了,此时大多都聚到了魔界参加宴会。而在这片欢腾的漩涡中心,星暝正有些无奈地坐在一张意外舒适的长椅上。他的“避风港”,是紧紧挨着他坐着的星焰。
星焰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曾经那个一点就着、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他的女孩,如今正努力将自己塞进“博丽巫女”这个庄重的身份里。她坐姿笔挺,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眼神努力保持着平静,扫视着周围,仿佛一位尽职的护卫。然而,那微微咬住的下唇,不时飘向远处那桌由云朵托着、不断变换形状的“彩虹布丁”的目光,以及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稍稍蜷起的手指,都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平静。她有太多话想问,太多委屈想诉,但看着主人身边络绎不绝的“老朋友”,她又强行把那些情绪压了下去,告诉自己:要稳重,不能给主人添乱,更不能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失态。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酒气和一股豪迈不羁的气场。星熊勇仪,鬼族如今实质上的领袖,端着她那标志性的酒杯,稳稳地坐在了星暝旁边的空位上。
“啧,”勇仪先是不满地咂了下嘴,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任由几滴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滑落,浸湿了她敞开的衣襟,她才开门见山地问道,“所以说,血族那个不知道躺了多少年的老古董真祖,真的掀了棺材板,又爬出来透气了?”
星暝调整了一下坐姿,正面朝向这位以力量和直爽着称的鬼王。魔界变幻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经过确认后的沉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真的。而且,从目前接触的情况来看,这位‘真祖’醒来后精力充沛,野心勃勃,完全不像是要安分守己的样子,后续的麻烦恐怕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他顿了顿,目光在宴会厅里那些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中扫过,问道,“说起来,今天这么热闹,怎么只见到你一个老面孔撑场面?萃香那个无酒不欢的家伙呢?还有以前总跟你形影不离的其他人,难道都喝趴下了,在哪个角落打着呼噜?”
勇仪举杯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她眼中那抹飞快掠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释然——被她用更豪迈的笑声和一大口酒掩盖了过去:“她们啊……”她用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抹了把嘴,语气听起来依旧洒脱,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时光的薄纱,“都去找寻自己的‘道路’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热闹的聚会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我们鬼族也不例外。散的散,走的走,追寻更强的力量去了……”她晃了晃杯中所剩无几的酒液,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的宴会,看到了遥远记忆中那些一起豪饮、一起战斗的身影,“如今这地底下,也就剩下我,带着一群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家伙。过得倒也算清静自在,无忧无虑。”她刻意用了轻松的语气,但那“无忧无虑”几个字,听起来却别有深意。
“她们……都离开了?”星暝微微一怔。在他的记忆里,矜羯罗、茨木华扇那些名字,总是和星熊勇仪紧密相连,是力量、喧嚣与义气的代名词。时代的洪流,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如此坚固的纽带也冲散了吗?
勇仪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略显沉重的问题,她将椅子边的另一罐酒往星暝面前一递,粗声粗气地岔开了话题:“……哼,我本以为你小子就算失踪,耳朵也该灵通点,多少会知道些风吹草动。罢了,陈年旧事,提起来除了满嘴灰尘也没别的滋味。来,喝酒!庆祝你这家伙命比地底的蟑螂还硬,居然又全须全尾地爬回来了!”
星暝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带着点虚弱的后怕表情:“别,勇仪,你就饶了我吧。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风一吹都快倒了,一杯你这特制的‘鬼杀酒’下去,我怕不是要当场表演一个‘灵魂出窍’加‘肉身崩解’再‘缓慢重组’的完整流程,太折腾,也太难看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正努力维持“成熟巫女”形象、实则身体微微紧绷的星焰,灵机一动,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前带了带,脸上堆起“慈祥”的笑容,“让星焰代我喝吧!她如今可是能独当一面、威震……呃,至少守护一方平安的博丽巫女了!酒量想必也是水涨船高,正好让你这位前辈检验检验她的成长!”
“诶——?!等、主人!我不行的!我……”星焰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颊瞬间爆红,手忙脚乱地想要摆手拒绝,身体却因为被星暝揽住而不好大幅度动作。但勇仪已经哈哈大笑着,不由分说地斟酒将酒碗凑到了她的唇边:“小星焰,别怕!替你这位不靠谱的主人挡酒,也是巫女的修行之一啊!来,尝尝我们鬼族特制的佳酿,一口下去,包你什么烦恼都忘了!”
趁着这点由自己亲手制造的小混乱,星暝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揽着星焰的手,身体如同泥鳅般向后一滑,然后一个灵活的转身,借助几个正在比赛用鼻子顶南瓜(会爆炸的那种)的恶魔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喧闹的人群。他像一道幽灵,穿过一群正在用魔法火焰烤着巨大不明兽腿的龙形生物,绕过几个争先恐后展示自己新学会的(通常没什么用)小把戏的魔界居民,最终溜达到了宴会厅相对安静、光线也稍显昏暗的一角。这里,魔梨沙和阿麟正坐在一株散发着幽蓝色磷光、形态如同巨大鹿角珊瑚的魔界植物下,仿佛两个置身于风暴边缘的宁静岛屿。
星暝走近,目光首先落在了魔梨沙身上。她的变化之大,让他心中暗自一惊。曾几何时,那个虽然对力量有着追求、但眼神中尚存属于年轻魔法使的清澈与炽热光芒的少女,如今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已然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凝实,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显然实力已经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然而,她的脸上虽然挂着符合社交礼仪的、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笑容却像是用最精确的尺子丈量出来的,僵硬而缺乏生机,眼底深处沉淀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疏离,与她记忆中那个形象几乎判若两人。相比之下,阿麟则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存在,依旧如同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清泉,温婉、宁静,周身散发着让人安心的平和感。见星暝过来,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星暝先生,能再次见到您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阿麟的声音轻柔舒缓,如同最悦耳的风铃。
“嗯,确实是好久不见了,阿麟,魔梨沙。”星暝回应道,目光在魔梨沙那张仿佛戴着一层无形面具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与关切。
三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还是阿麟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从随身携带的那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布包里,取出一本装帧古朴的的书籍,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了星暝:“星暝先生,这是慧音小姐和阿未小姐得知您归来后,特意托我转交给您的。她们说,这里面尽可能详尽地记录了您离开后,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值得载入史册的大小事件,以及一些风土人情的变迁,或许对您了解现状、重新适应这里的生活有所帮助。”
星暝接过书,手指触摸到封面上《幻想乡缘起》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时,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他翻开书页,里面是稗田家一脉相承的、工整而充满历史责任感的笔迹,间或穿插着一些简洁却生动的插图,描绘着妖怪、人类、神明与山林。“阿未……是继承了‘阿礼’之名后、稗田家的第三代了么?”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话说,这本书什么时候改名叫《幻想乡缘起》了?我记得以前似乎不是这个名字。”他摩挲着光滑的书皮,语气带着些许时光流逝的感慨,“当然,这名字起得挺好,比之前的听起来更有归属感和地方特色,仿佛这片土地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号,而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一个称谓……嗯,魔梨沙,”他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着、仿佛神游天外的魔梨沙,试探着问,试图将她从那种封闭的状态中拉出来,“你有见到……魅魔么?以她那喜欢热闹和搞事情的性子,这种场合应该不会缺席才对?”
魔梨沙的嘴唇抿紧了些,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星暝的目光,停顿了两秒,才用比刚才更低沉、也更干涩些的声音回答:“……师父她……有些自己的事情,暂时……离开了。”
她的用词和那瞬间流露出的不自然,让星暝心中的疑问更深了:“嗯……这样么?”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熟悉的戏谑和恶作剧意味的声音,如同幽灵般突然从他身后响起,同时一双微凉却柔软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准确地捂住了他的眼睛:“铛铛!猜猜我是谁?——算了,直接公布答案!无所不能、魅力四射的魅魔大人闪亮登场!看招——接我一发全心全意的「master Spark」!”
星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个激灵,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就想向侧前方扑倒寻找掩体。但随即他意识到身后并没有预想中那令人心悸的、狂暴魔力汇聚的嗡鸣和刺目欲盲的光辉。他有些尴尬地稳住身形,回过头,只见魅魔正飘在那里,双手比划着发射魔炮的经典姿势,眼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仿佛在说“吓到了吧?”。
“……这么多年不见,打招呼的方式还是这么……别出心裁。”星暝松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像过去那样用轻松调侃的语气回敬几句,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魅魔的袖口处,有几道不太显眼的、边缘带着细微撕裂痕迹的破损,而她周身,还仿佛残留着些许未完全平息的、带着激烈碰撞后的余韵之感,像是刚刚结束一场不算轻松的战斗,“你这是……刚跟谁‘切磋’了一下?”他指了指她袖口的痕迹。
魅魔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袖子,仿佛想将那点痕迹甩掉,坦然承认:“没错,刚活动了下筋骨才赶过来的。碰到个不开眼的家伙,非要说我的新魔法华而不实,结果嘛……哼哼,当然是魅魔大人我赢得毫无悬念!轻轻松松教他做人!”她扬起下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星暝能感觉到,那场“活动”恐怕并不像她描述的那么“轻轻松松”。
星暝趁机切入正题,神色认真了几分:“你应该也从神绮那知道了吧,关于那个真祖复活的事情……你游历广泛,见识渊博,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比较靠谱的应对办法,或者他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弱点?这种从远古活到现在的老怪物,总该有点什么致命的缺陷或者忌讳吧?”
魅魔双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语气也变得正经了些:“喂喂,别把我想得那么万能啊。我本质上只是个恶名昭彰的、在魔法道路上走得比较远的魔法师而已,我的专长是把东西轰飞,或者用华丽的魔法把对手耍得团团转。对付这种涉及到上古秘辛、根源诅咒、血脉源头的神秘存在,我可是没有什么应对办法。你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不如去找找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比如某些埋首古籍、专门研究神话时代遗物和规则漏洞的老学究,或者……嗯,那些本身就活得太久、知道太多秘密的家伙。”
“专业人士?我上哪儿去找这种……”星暝的抱怨还没说完,一个身影就以一种极其不符合常理、仿佛空间本身打了个嗝然后把她吐出来的方式,猛地从他和魅魔之间的空当里“挤”了出来,银色的侧马尾像是有生命般欢快地跳动着,差点扫到星暝的鼻子。
“有麻烦?有困难?那就来找万能的、可爱的、全魔界最最最喜欢帮助别人的神绮好了呀!”神绮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洋溢着能瞬间照亮整个角落的、太阳般灿烂耀眼的笑容,声音充满活力,仿佛宣布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即将开始。
爱丽丝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母亲这毫无征兆、孩子气十足的出场方式,忍不住以手扶额,脸上写满了“又来了”的无奈。而梦子则如同最忠诚可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侍立在神绮侧后方的位置,脸上带着一丝近乎“欣慰”的完美职业微笑。
星暝看着眼前这位兴致勃勃、仿佛随时能从口袋里掏出解决任何问题(虽然通常伴随着更大混乱)的“万能工具”的魔界创造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直接有效的求助对象了。他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用清晰简洁的语句说道:“神绮太太,再复述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他将真祖疑似复活、双方立场已然敌对、以及自己目前算是斯卡雷特家族临时“管理者”(他再次巧妙地避开了“管家”这个与他过往画风严重不符的词)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最后带着一丝残存的、或许不切实际的希望问道,“你看,以魔界浩瀚无垠的收藏和您洞悉万物本质的智慧,有没有什么……嗯,比如能专门针对这种古老不死存在的概念性武器?或者特别厉害、能从根本上瓦解其存在的神秘道具借我用用?哪怕是相关的、比较冷门的禁忌知识也好。”
神绮听完,歪着头,用手指轻轻点着光滑的下巴:“呜……血族的真祖啊……听起来就是个很麻烦的家伙呢。这种东西要怎么才能彻底搞定呢?用超级大的魔法把他连同他待的地方一起炸飞?还是用超级复杂的诅咒让他自己和自己打架?……完全没有头绪,伤脑筋,伤脑筋呢……”
就在星暝内心开始下沉,觉得求助思路清奇的神绮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时,梦子几乎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咳……神绮大人,关于此类涉及古老存在、世界平衡与根源性诅咒的事务,其相关知识体系或许过于偏门和艰深,并非我等日常所长。据属下浅薄所知,或许……位于堕落神殿的萨丽爱尔大人,会对此领域有更深入的了解,甚至可能掌握一些相关的关键信息?”
神绮像是被瞬间注入了灵感,猛地一拍手,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绽放出“恍然大悟”的夺目光彩:“对呀!萨丽酱!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说不定知道那个真祖怕什么!”但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撅起了嘴,语气变得有些抱怨和委屈,“不过萨丽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说什么要‘深入聆听世界在时间流逝下的叹息与回响’,陷入了很深的‘冥想’状态,整天待在冷冰冰的神殿里不肯出来陪我们玩,真是的!小星暝你可不要学她哦,整天闷着头想那些复杂的东西,一点都不有趣,会提前变成某些一脸严肃的老古板的!”
“冥想?那大概要多久她才能自然‘醒’过来?”星暝抓住这根看似唯一的稻草,赶紧追问,心里祈祷着答案不要太离谱。
“唔,按外界的时间流速和萨丽的习惯来看的话,大概也就……几百年吧?很快的啦!睡几觉,打几个盹,时间咻地一下就过去了!”
“几百年?!”星暝的声音瞬间拔高,差点破音,“这哪来得及!等到她自然醒,别说真祖了,估计他都能用阴谋统治好几个世界了!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她快点‘醒’过来?或者……有没有什么安全点的办法能强行和她沟通一下?”
神绮眨了眨眼睛,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足以让任何知晓萨丽爱尔实力和地位的人瞬间石化的话:“冥想说白了不就是睡觉嘛!只是睡得比较沉,脑子里想的事情比较多而已。简单呀,我们去把她吵醒不就好了?就像以前我叫赖床的小爱起床一样,虽然小爱现在长大了,都不让我用这招了,说什么有失体统……”她说着,还略带遗憾和怀念地瞟了一眼远处明显脸色更黑了的爱丽丝。
这个极其荒谬、危险性高到无法估量的提议一出,周围原本还在各自玩闹、畅饮、进行着各种无伤大雅恶作剧的魔界居民们,除了同样露出惊愕、无奈和“果然如此”表情的爱丽丝,以及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神秘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梦子,竟然像是被统一按下了“兴奋”开关,瞬间群情汹涌,摩拳擦掌,纷纷亢奋地附和起来!
“哦哦哦!神绮大人英明!”
“攻打堕落神殿!听起来就超级有趣啊!”
“好久没有进行过像样的集体活动了!正好检验一下我新练的熔岩吐息!”
“萨丽爱尔大人沉睡的容颜一定很安详!好想去看看!”
“为了魔界的荣耀!冲啊!”
“带上我的新发明!保证能让萨丽爱尔大人瞬间清醒!”
看着瞬间化身为“魔界远征军”、眼神狂热、甚至有人开始分发自制(看起来很不稳定)爆炸物的混乱场面,星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头痛。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阿麟,阿麟却只是回以一个带着深深歉意和“我理解但你多保重”意味的温柔笑容。
他又看向附近坐在座位上、捧着茶杯、仿佛置身事外观察着一切的古明地觉。觉没有读取他此刻混乱的思绪,只是用空灵的声音轻声说道:“星暝先生,混沌之中亦能诞生秩序,荒谬之举或许直指核心。过于理性的权衡,有时会蒙蔽感知真实的双眼。请正视您内心真正的选择与渴望。”这话听起来玄奥又富有哲理,但对解决眼前这即将爆发的灾难性行动毫无实际帮助。
星暝内心在疯狂咆哮。太荒谬了!这群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他可不想体验被擦过的圣光从原子层面彻底净化,然后再依靠那不靠谱的不死性一点点从虚无中重新凝聚的过程,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场内为数不多的、公认的“常识人”兼能稍微管住点场面、至少能提供理性建议的——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身上。
爱丽丝接收到星暝那充满恳求、几乎要凝聚成实体文字般的目光,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她走上前,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喧嚣的冷静力量,让周围兴奋的喧闹稍微平息了一些:“母亲大人,各位,请冷静一下。”她对着摩拳擦掌的神绮和蠢蠢欲动的人群说道,语气平静而务实,“在采取任何……‘非常规行动’之前,我认为我们必须进行更充分、更严谨的准备。萨丽爱尔小姐冥想状态的具体情况、堕落神殿外围现有的防御类型与强度、可能需要的特定属性破解道具或对应咒语、以及……万一我们的‘唤醒’行动引发超出预料情况时的紧急撤离方案,这些都需要提前确认、研究和准备。”
她转向一脸“得救了”表情的星暝,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条理性:“星暝,你跟我去图书馆一趟。魔界的图书馆收录了来自无数地方的典籍与知识,我们先系统地查阅一下关于强制中断深度冥想可能带来的风险与后果,以及关于血族真祖在各个神话体系中的不同记载与可能弱点。做好万全的功课,总比贸然冲过去,结果因为不了解情况而陷入被动,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冲突要明智得多。”
星暝如蒙大赦,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附和:“对对对!爱丽丝说得太有道理了!准备万全!安全第一!知己知彼!图书馆!知识就是力量!我们现在就去图书馆!”他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马上飞离这个即将演变成“魔界敢死队出发基地”的宴会厅。
就这样,爱丽丝用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成功地将星暝从即将失控的“攻打堕落神殿”计划中解救了出来。她对梦子投去一个“这里暂时交给梦子你安抚了”的眼神,梦子保持着那抹神秘的微笑,微微颔首,仿佛在说“请放心,局面仍在控制之中”。然后,爱丽丝便领着几乎要虚脱的星暝,穿过依旧群情激昂、讨论着各种不靠谱“唤醒”方案的人群,离开了喧闹得如同几百个菜市场同时开张的宴会厅,前往魔界的巨大图书馆。
等到他们刚走进被划分为“神话史学、起源猜想与禁忌知识区”的静谧阅览区,一个娇小的、有着如火般鲜艳红色长发和一对不停轻轻扇动的黑色蝙蝠翅膀的身影,就扑棱着翅膀,从一排摆满了用某种黑色金属封皮、散发着冰冷寒气的典籍的书架后面飞了出来,脸上带着既惊喜又有点委屈的复杂表情。
“星暝大人!爱丽丝殿下!”小恶魔4号轻盈地落在他们面前那张由整块月长石打磨而成的阅览桌上,眼睛亮得像两颗打磨过的红宝石,声音里充满了“终于见到活人”的激动,“你们是特意来看望我的吗?今天正好轮到我负责整理这片区域的古籍索引、魔力归档和日常除尘,不能去参加那边热闹的宴会……还好你们来了!你们不知道,这里平时除了梦子大人会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巡视一遍,以及突然自行活动的书本之外,几乎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星暝看着这位在红魔馆共事过、也算是一起经历过“露米娅绑架事件”的旧识,笑了笑,语气带着些熟稔的调侃:“是这样吗……那看来无论时空如何变换,你与书籍之间都有着不解之缘啊,小恶魔。这份‘宿命’还真是坚韧。”
“诶?星暝大人,别说这种听起来好像带着命运诅咒的话嘛,”小恶魔4号鼓起脸颊,小声嘟囔着,翅膀也跟着不满地扇动了两下,“总觉得又勾起了我一些在红魔馆那边不太美妙的回忆……”她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星暝,用更小的、带着点期待和狡黠的声音说,“话说星暝大人,您到了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要是再遇到什么需要整理庞大资料、或者需要人跑腿打杂、甚至……嗯,需要一点点‘恶魔式’的创意协助的‘麻烦’,可别忘了也能把我召唤过去帮忙啊!在这里工作虽然安稳,但有时候也确实闷得发慌……”
星暝立刻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迅速转移了话题,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咳咳……那个,小恶魔,正事要紧。你在这里工作,对这里的藏书分布应该了如指掌。你知不知道有哪些关于血族,特别是关于他们的真祖起源、核心传说、可能弱点之类的,比较可靠的书籍?最好是年代久远、记载相对权威、不是那种道听途说或者文学加工过度的。”
小恶魔4号闻言,立刻也进入了工作状态:“血族的真祖……唔,相关的资料好像确实不是魔界收藏的重点,毕竟我们这边恶魔和吸血鬼算不上近亲。我的记忆里,好像相关的记载零零散散,分在不同的类别里。印象比较深的反而是在红魔馆整理斯卡雷特家族自己的藏书时看到的那些,不过那边更多是讲他们家族自己的血脉谱系和历史恩怨,关于最古老的真祖部分,也都是些语焉不详的传说……”
一旁的爱丽丝接过话,冷静地分析道:“关于血族这种主要活动于其他主物质位面的存在,魔界本身与其直接接触和系统性研究确实有限。以前的维奥莱特先生,算是极少数与魔界保持着稳定联系和友谊的异界来访者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伤,似乎想起了那位优雅而最终命运多舛的血族。她迅速收敛情绪,继续用理性的口吻说,“而且关于血族起源,特别是其真祖的传说,在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甚至不同教派中有无数个版本流传,真假难辨,很多都明显掺杂了后人的想象、宗教解读、政治隐喻或是纯粹的文学创作。如果想找到相对可靠的线索,年代足够久远、最好是接近事件发生时代、或者由当时亲历者或严谨学者记录的典籍,或许可信度和参考价值会高一些。”
小恶魔4号会意,立刻扑扇着翅膀,像一道红色的流光般飞向高处那密密麻麻、如同迷宫般的古老书架群,开始按照年代索引、地域分类和可信度评级仔细寻找起来。她的身影在巨大的书架间灵活穿梭,不时抽出一本书快速翻阅索引,又或者被某些古籍自动释放的、保护知识的小型防护魔法小小的电一下或喷一脸灰尘,发出“哎呀”、“呸呸”的轻叫。过了好一阵子,她抱着一大摞封面古旧、材质各异、散发着浓厚历史尘埃与神秘气息的书籍,摇摇晃晃地飞了回来,哗啦一声放在了星暝和爱丽丝旁边的阅览桌上,激起一片灰尘,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星暝和爱丽丝凑过去,开始仔细翻看这堆“希望”。书籍的种类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启示录(私人批注与吐槽版)》、《上古秘闻考(作者署名“佚名”,内容疑似地摊文学大合集)》、《黑暗生物起源猜想与假说(充满了“可能”、“或许”、“据推测”等词汇)》、《该隐之罪:七种神话叙事与历史真实性的偏离分析》、《月下夜想曲:血族诗歌集(这明显是文学作品)》……甚至还有一本名为《该隐与亚伯:兄弟阋墙的一百种可能及幕后花絮》的剧本,以及一本封面画着夸张骷髅头、书名是《吸血王子与我的契约婚姻》的、看起来就极其不靠谱的言情小说。
爱丽丝拿起那本《吸血王子与我的契约婚姻》,皱着眉翻了两页,顿时俏脸微红,像是被烫到一样赶紧合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这些书……里面明显混杂了太多臆测、民间传说、宗教隐喻、哲学思辨和纯粹的商业文学创作,想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历史线索,恐怕如同大海捞针,而且很可能被严重误导,浪费时间。”
星暝却不死心,他总觉得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或者某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记载背后,隐藏着被主流历史遗忘的、碎片化的真相。他随手拿起一本用某种早已失传的、连恶魔都很少使用的淘汰语言写成的厚重典籍,书皮是冰冷的黑色金属,触手生寒,上面的文字扭曲如同蠕动的蝌蚪,又像是凝固的黑色火焰,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不祥气息,连他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关于“血”、“诅咒”、“深渊”、“背叛”的音节和词根。
“这文字……古老而强大,充满了禁忌的味道,说不定记载了什么被封印或者被刻意遗忘的关键信息!”他来了兴致,集中精神,借着小恶魔找来的词典,开始艰难地进行翻译。他皱着眉头,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那些仿佛带有魔力、看久了甚至会头晕目眩的字符,嘴里念念有词,试图破解其结构和含义。半晌,他的脸色从最初的严肃认真,逐渐变为疑惑,再到后来的哭笑不得,最终他肩膀一垮,无奈地把那本沉重的书放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是不是记载了什么古老的禁忌仪式?”爱丽丝关切地问,带着一丝期待。
“……是本古代恶魔们编撰的、用来在宴会上逗乐子的笑话集和谜语大全。”星暝面无表情地回答,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里面讲的大多是「一个懒惰的深渊领主走进他的宝库,发现他的财宝被一只史莱姆吃了,然后……」之类的,非常、非常冷的,估计只有那帮子人才能找到笑点的冷笑话。唯一跟‘血’稍微沾点边的,是其中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比血更红,比夜更黑,比背叛更伤人?」答案是:「你老婆当着你的面夸别的恶魔角长得好看。」”
爱丽丝:“……” 她默默地转过头,肩膀微微耸动。
一旁的小恶魔4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但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肩膀不停地抖动。
就在星暝感到一阵强烈的气馁,准备放弃这种漫无目的、效率低下、且容易遭遇精神污染(指那些冷笑话)的寻找方式时,爱丽丝却微微蹙起了她的眉头,她身为顶尖魔法使的敏锐感知,捕捉到了图书馆更深处、一个被更加浓重阴影笼罩的特定区域的魔力流动有些异常。那感觉非常……滞涩,不自然,就像一条原本应该畅通无阻的魔力溪流,被一块无形的、巨大的冰块阻塞了,导致周围的魔力都变得粘稠、缓慢,几乎凝固。
“等等,先别放弃……”爱丽丝抬起手,示意星暝和小恶魔安静,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最精准的魔力探测仪,“那边……那条通道尽头的区域,那边的魔力流动非常不对劲,很……凝滞,几乎停止了循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地、强力地干扰着那片区域的魔法环境。”她示意星暝和小恶魔跟上,同时手中悄然凝聚起一丝柔和的防御性魔力,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角落。越靠近,那种魔力凝滞的感觉就越发明显和压抑,仿佛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光线在这里忽然变得极其黯淡,只有书架上少数几本自带微光的典籍提供着有限的、摇曳的照明,将扭曲的书架影子投射在地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通道尽头之时——
一本封面是一片空白的厚实魔导书,突然毫无征兆地从书架最底层、被阴影彻底覆盖的位置自行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紧接着,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快速翻动起来,发出如同无数细碎骨片相互摩擦、又像是粘稠液体被搅动的声响。
然后,周围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绝对的暂停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凝固在了原地,远处原本依稀可闻的、图书馆自身维持运转的低沉嗡鸣也彻底消失,连时间本身似乎都变得粘稠而缓慢,几乎停止了流动,给人一种置身于琥珀之中的窒息感。爱丽丝和小恶魔4号还能思考与行动,但她们也感觉动作变得异常艰难迟缓,像是陷入了无形却坚韧无比的胶水中,连转动眼球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那本魔导书将所有的“注意力”(如果一本书有注意力的话)完全集中在了星暝身上。它停止了疯狂的翻页,最终停留在某一页泛着奇异金属光泽、上面用某种墨水绘制着复杂星图、黑色人物与难以理解符号的书页上。与此同时,一个古老,仿佛跨越了无数时光尘埃,带着无尽岁月沉淀感与一抹激动颤抖的声音,直接在星暝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引发灵魂共鸣的震颤:
“这种悖论般的气息……不会错的……历经漫长岁月的沉寂与等待,这种矛盾的涡旋,这被无数命运丝线紧紧缠绕、几乎要被勒断,却又仿佛超脱其外、如同观测者般的诡异轨迹……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这知识的回廊之中……”
星暝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和直接作用于精神深处的声音搞得有些发懵,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都在与之共鸣,一种莫名的熟悉与排斥感同时涌上心头。他强忍着那股令人不适的感觉,迟疑地看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魔导书,不确定地开口,声音在这凝滞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失真:“我……?你在跟我说话?”
“徘徊于命运缝隙之间的异数,身负‘不死’之诅咒却奇妙地承载着属于‘生者世界’之理与力的容器……年轻的古老之人……你便是我在此所一直等待、所预言必将循着因果之线而来的那个‘坐标’吗?”
星暝被这一连串充满矛盾和张力的描述弄得更加困惑,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本书非同寻常,它似乎触及到了他存在本质中某些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核心秘密。他顶着那巨大的精神压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不太确定地回答:“我……或许是你要找的‘坐标’?但这取决于你等待的是什么,以及……你究竟是什么存在?为什么会被遗弃在这里?”
“等待?呵……”魔导书发出了一声类似低沉嗤笑、又像是书页在无尽岁月中自然磨损的声响,“等待那足以裁定因果、平衡光暗、曾弑杀神明亦因此背负起‘命运’本身重量的古老权柄——朗基努斯之枪——亦或者说,「凡夫弑神之枪」的再度‘显现’与‘执掌’。至于我?我是‘记录者’,亦是‘守望者’,是上一个纪元终结时的残响与见证……这些名号于此刻并无意义。”它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庄严、肃穆,“命运的织机……在停滞了如此悠长的时光后,终于再次被无形的双手拨动了吗……朗基努斯之枪……那曾浸染神血、裁定命运走向的禁忌之力,终于又要挣脱概念的束缚,重新寻找它在物质世界的‘化身’了吗?”
“朗基努斯之枪?”星暝的困惑达到了顶点,这和他之前了解的、关于寻找碎片的信息似乎有关联,但方向截然不同,“难道你知道它的其他碎片散落在何处?或者如何将它们安全地重新组合成完整形态?”
“碎片?组合?不,迷途的羔羊,你彻底理解错了,陷入了物质世界表象的思维窠臼。单单寻找外在的、分散的、作为‘结果’而存在的碎片,那是凡俗之辈局限于三维认知的典型思维。真正的朗基努斯之枪,其本质,是‘概念’,是‘权柄’!它从未真正‘破碎’过,它只是因其力量过于超乎常理,无法常驻于单一形态,而将其‘显现’的资格与力量,分散投射到了不同的‘基点’之上!”
“这……”
“你,名为星暝的少年,并非朗基努斯之枪本身,但你是其‘显现’所必需的、最关键的‘基点’与‘核心’之一!因为唯有普通的凡人,才能真正执掌这属于命运的权柄!”
“我?我是……朗基努斯之枪的‘核心’?”星暝指着自己,觉得这说法简直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可这怎么可能?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凡人’!我是个不死者啊!一个无法真正死亡、游离于正常生命轮回之外的存在!这不是和你的说法自相矛盾吗?”
“正是如此!正是你这充满矛盾与悖论的存在本身!”魔导书的声音带着一种狂热与肯定,“正是你身上所承载的‘不死’之奇迹——这违背了生命必然走向终结的常理,却又带着某种无可违背的命定之数——以及那份连我都未能知晓原因的、力量空乏,形同凡夫俗子之感,才让我确信,你就是我所等待的那个最特殊的‘坐标’!普通的凡人(mortal)终有一死,这是世界运转不可动摇的基础铁律。而那些天生的不朽者(Immortal),又往往过于超然,缺乏对‘命运’洪流中挣扎众生的切身感知与共鸣。” 它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地停顿,仿佛在酝酿最关键的话语:
“……而汝,身处其间,非生非死,亦生亦死,却能被命运所拣选——‘凡夫俗子’(mortal),‘吾即永恒’(Im mor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