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的时候,奶子河村像一锅煮开了又渐渐冷却的黏粥。人声鼎沸渐渐变成了意犹未尽的嗡嗡声,村民们扛着板凳,拖着睡熟的孩子,三三两两地往家走,脚步迟缓,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块白布上的枪林弹雨和吴琼花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里。
月光很好,水银似的泼洒下来,把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瓜子皮、还有孩子们丢下的破鞋底子都照得清清楚楚。空气里还残留着发电机那股子汽油味,混着汗味、脚臭味、女人们头发上的桂花油味,形成一种热闹过后特有的、颓靡而又躁动不安的气息。
赵秀芝觉得自己的心还在砰砰跳,比电影里娘子军冲锋时的战鼓敲得还急。她脑子里全是那块白布上晃动的人影,是洪常青慷慨就义时的高大身影,是女兵们整齐的队列和嘹亮的歌声。这一切,比她十八年来见过的所有事情都新鲜,都更让她心潮澎湃。当然,还有那个站在机器旁边,操控着这一切光与影的年轻放映员。
她跟着姐妹们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耳朵里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哪个女兵好看,哪个南霸天真该死,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李向阳那清瘦挺拔的身影,那温和的声音,那扶住箱子时沉稳的手,还有接过梯子时无意中碰到她手背的那一下……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心里轻轻地啃咬着,又痒又麻。
“秀芝,你想啥哩?魂儿让洪常青勾走啦?”一个姐妹推了她一把,嬉笑着问。
秀芝脸一热,慌忙低下头:“没……没啥,就是……电影真好看。”
“是啊是啊,比听瞎子说书强多了!要是天天都能看就好了!”
天天看?秀芝心里一动。那是不是就能天天看到那个身影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脸上像着了火,幸亏有夜色遮掩。
走到村中岔路口,姐妹们各自散去回家。秀芝却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最后。她看见李向阳和通讯员小刘还在祠堂前收拾机器,那块巨大的白布已经被卸了下来,像一条疲惫的巨蟒,软塌塌地堆在地上。村长赵满仓正围着李向阳说话,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隐约能听到“辛苦了”、“明天早点开饭”之类的话。
秀芝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祠堂后面,那里紧挨着生产队最大的几个麦秸垛。麦秸垛像几座敦实的金字塔,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金黄色,散发出一股干爽的、阳光和谷物残留的香气。这里僻静,只能听到草丛里几只秋虫唧唧的鸣叫。
她靠在一个最大的麦秸垛上,胸口起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胀得她发慌,必须找个地方透透气。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秀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身,躲进了麦秸垛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里。
来的人,竟然是李向阳。他似乎是忙完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他走到离秀芝不远处的另一个麦秸垛旁,停下了脚步,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那张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专注。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轻轻舒了口气。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挺直,嘴唇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秀芝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看着他,觉得此刻的李向阳,比放电影时那个忙碌的法师更多了几分真实,几分……脆弱?这个词冒出来,让她心里莫名地一软。
李向阳擦好眼镜,重新戴上。他似乎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秀芝,只是静静地站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哼唱起来,哼的调子,正是电影里《红色娘子军连歌》的旋律。“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他的声音不高,有些跑调,但在寂静的夜里,在皎洁的月光下,这不成调的哼唱却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进了秀芝的心里。她听得痴了。
就在这时,另一阵截然不同的声音,从不远处河对岸的草垛子那边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那是一种压抑的、像是挣扎又像是喘息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女人像是哭泣又像是享受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还有男人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
秀芝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虽然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但乡下长大的孩子,对这些野合的事情,多少也听说过,甚至无意中撞见过。那是她哥赵福贵和王春娥!这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了她一下,让她从对李向阳那朦胧美好的遐想中瞬间惊醒,一股羞耻和慌乱攫住了她。
李向阳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他的哼唱戛然而止,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只有黑黢黢的草垛轮廓和哗哗流淌的河水声。他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现出窘迫的神情,似乎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转身准备离开。
可他刚一转身,目光却恰好扫过了秀芝藏身的阴影处。月光虽然朦胧,但距离如此之近,他还是看到了那个紧靠着麦秸垛、蜷缩着的身影,看到了那双在黑暗中因为惊恐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河对岸那暧昧的声响,草丛里秋虫的鸣叫,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秀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被他发现了!她像个偷东西被当场拿住的小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向阳也愣住了。他认出了这个姑娘,是傍晚帮他扛梯子的那个羞怯的村姑。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显然是在……偷看自己?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跳,脸上也有些发烫。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的尴尬,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张力。
最终还是李向阳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不确定:“是……赵秀芝同志?”
秀芝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嗯”。
“你……你怎么在这里?”李向阳问完,就觉得这话问得蠢。他自己不也在这里吗?
“我……我……”秀芝“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她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看向李向阳。月光下,她看得更清楚了,他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责怪,没有鄙夷,只有一丝和她相似的窘迫,还有一点点……好奇?
就在这时,河对岸王春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发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却又畅快淋漓的尖叫,随即,那纠缠的声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河水单调的流淌声。
这声音像最后一把推力,让秀芝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她看着李向阳,忽然低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句:“李同志,你……你哼的歌……真好听。”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脸上烫得能烙饼。她再也无法待下去,猛地从阴影里窜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慌乱。
李向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弄得怔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月光下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歌?他刚才哼的歌?那不成调的哼唱,在她听来,竟然……好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哼唱时的震动。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情绪,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这个叫赵秀芝的乡下姑娘,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她那双眼睛,在惊恐和羞怯之下,似乎藏着一种极其纯净、又极其坚韧的东西,像……像这月光一样。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秀芝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河对岸那恢复寂静的草垛,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看似平静闭塞的奶子河村,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有趣得多。
而此刻,河对岸的草垛里,赵福贵像一头刚犁完几亩地的老牛,气喘吁吁地瘫软在王春娥汗湿的身子上。王春娥推开他沉重的身躯,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眉梢残留着一丝饕足后的慵懒。她系好裤腰带,看着像一滩烂泥似的赵福贵,用脚踢了踢他。
“行了,死鬼,缓过气来就赶紧滚蛋。让人看见,你这老光棍没啥,我这寡妇的门槛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了。”
赵福贵嘿嘿地傻笑着,提起裤子,心里那点因为看见李向阳而产生的酸溜溜的感觉,早被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冲得无影无踪。他凑过去,想在王春娥脸上再亲一口,却被她一巴掌推开。
“滚蛋!满嘴臭烟叶子味!”
赵福贵也不恼,系好裤腰带,心满意足地、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家。他脑子里还在回味着王春娥那磨盘似的屁股和畅快的叫声,觉得这日子,虽然穷,虽然苦,但有这么点滋味,也他娘的还算不赖。
只是,他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在几十步开外的麦秸垛后面,他那像打碗花一样羞涩的妹妹,心里经历了一场怎样石破天惊的风暴。而那场风暴的源头,正是他有些瞧不上眼的、那个文明世界的闯入者。
月光静静地照着麦秸垛,照着祠堂,照着奶子河。几个麦秸垛像沉默的菩萨,保守着今夜各自不同、却又同样炽热的秘密。明天,电影还会继续,生活也会继续,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场合适的雨,就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