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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放到第三天晚上,奶子河村的男女老少,已经能把《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对吴琼花说的那句“革命不分先后,妇女能顶半边天”背得滚瓜烂熟了。连村口那几只总为争食打得鸡毛乱飞的老母鸡,似乎也受了教化,消停了不少。祠堂前的打谷场,成了村子里名副其实的圣地,天一擦黑,人们就像朝圣一样,搬着各式各样的坐具,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赵秀芝觉得这三天,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白天,她依旧要下地干活,薅草、间苗,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干裂的泥土里,手指甲里塞满了黑泥。可一到晚上,当那块巨大的白布亮起来,当那束神奇的光投射出去,她就觉得白天的疲惫和泥土气都被洗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要跟着那光影一起飞起来。

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站在放映机旁边的身影。李向阳操作机器时专注的侧脸,他偶尔因机器小故障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擦拭镜片时低垂的眼睫,都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尖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手指的形状,修长,干净,和她哥赵福贵那粗短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完全不同。

她依旧和姐妹们坐在一起,但心思早已不在吴琼花和南霸天的恩怨情仇上。她在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勾勒着李向阳的轮廓。有一次,李向阳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朝她这个方向扫了过来,秀芝吓得心脏骤停,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电影,脸颊却像着了火,烧得她头晕目眩。她感觉他那目光,似乎在她头顶停留了一瞬,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

这隐秘的、甜蜜又煎熬的注视,成了她这三个夜晚最重要的内容。

赵福贵也每晚都来,但他对电影的兴趣,远不如对王春娥的兴趣大。他总能巧妙地挤到王春娥附近,借着人群的掩护,用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碰王春娥的腿,或者在她看得入神时,凑到她耳边,喷着热烘烘的烟臭气,说一句只有两人能懂的浑话。王春娥有时会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用胳膊肘把他顶开;有时却会趁着银幕上光影变幻,没人注意的当口,在他大腿根上不轻不重地掐一把,掐得赵福贵浑身一哆嗦,像过了电似的舒坦。

他对那个放映员李向阳,依旧保持着一种混合着轻蔑和嫉妒的复杂心理。他看见自家妹子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明镜似的,忍不住在散场后,凑到秀芝身边,瓮声瓮气地说:“瞅啥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小白脸,细皮嫩肉的,能扛得起一袋谷子吗?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秀芝又羞又气,跺脚道:“哥!你胡吣啥!” 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是啊,他是吃公家粮的文化人,自己只是个泥腿子,隔着一条奶子河那么宽的距离呢。

第三场电影散场时,气氛比前两晚更加热烈,还带着点依依不舍。村民们围着李向阳和通讯员小刘,七嘴八舌地问:

“李同志,明天还放不?”

“啥时候再来俺们村放啊?”

“还有没有别的片子?打仗的,或者……唱戏的也行啊!”

李向阳脸上带着温和而疲惫的笑容,一一回应着:“乡亲们,放映计划是公社安排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大家喜欢看,我就很高兴了!”

村长赵满仓更是拉着李向阳的手,使劲摇晃:“李同志,辛苦了!真是辛苦了!你这三天,可是给俺们奶子河村开了大眼界了!” 他回头吆喝自家婆娘,“死愣着干啥?还不快把给李同志准备的鸡蛋拿来!”

李向阳连忙推辞:“村长,这可使不得,我们有纪律……”

“啥纪律不纪律!几个鸡蛋,自家鸡下的,又不是啥金贵东西!必须拿着!你看你,这三天都累瘦了!” 赵满仓不由分说,把一小篮子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塞进了李向阳手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绿色邮电制服、满头大汗的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冲进了打谷场。

“李向阳!李向阳同志在不在?公社急件!”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邮递员和他手里那个印着红字的牛皮纸信封上。

李向阳愣了一下,快步走上前:“我就是李向阳。”

邮递员把信封递给他,喘着粗气:“赶紧的,公社宣传科的王科长让你明天一早务必回去报到!”

李向阳道了声谢,撕开信封,就着还没熄灭的放映机灯泡的光芒,飞快地浏览着信纸上的内容。他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舒展开来,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明亮的光彩。

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打谷场上静得能听到远处奶子河哗哗的流水声。

李向阳看完信,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那份喜悦还是从字里行间溢了出来:“村长,各位乡亲,公社来了调令,让我明天回去……另有工作任务。”

“啥任务?比放电影还要紧?”有人忍不住问。

李向阳推了推眼镜,脸上焕发着一种赵秀芝从未见过的神采:“组织上决定,调我到公社宣传科,担任干事。”

公社宣传科干事!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水塘,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村民们虽然不太清楚“干事”具体是干啥的,但“公社”、“宣传科”这些字眼,在他们听来,就是了不得的大机关,是比村长、甚至比公社放映员还要威风、还要有出息的职位!

“哎呀!李同志这是高升了啊!”

“恭喜恭喜!我就说李同志不是一般人!”

“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干事了!”

赞叹声、恭贺声像潮水一样涌向李向阳。赵满仓更是激动地再次握住李向阳的手,好像李向阳的升迁有他一份功劳似的:“好事!大好事!李干事!以后可得多关照咱们奶子河村啊!”

赵福贵在人群外围,听着那些议论,看着被众人簇拥着、容光焕发的李向阳,心里那股子酸水又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他娘的,这小白脸,运气真好!放三天电影就能升官?他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了句:“走了狗屎运!”

而赵秀芝,在听到“调令”两个字时,心就猛地往下一沉,像拴了块秤砣,直坠下去。他要走了?明天就走?那股没着没落的空虚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刚才因为偷看他而产生的那点隐秘的甜蜜。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仿佛在发光的李向阳,觉得他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她踮起脚,伸长胳膊,也够不着一丝半点。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对电影的回味和对李向阳升迁的议论。打谷场上只剩下李向阳、小刘和几个帮忙收拾东西的村民。秀芝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李向阳忙碌地指挥着把放映设备搬上拖拉机,一回头,看见了月光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下,对身旁的小刘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朝着秀芝走了过来。

秀芝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比刚才得知他要走时跳得还要厉害。

李向阳在她面前站定,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很温和,还带着点升迁后的意气风发,但看向秀芝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赵秀芝同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嗯……听,听到了。”秀芝低着头,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声音小的像蚊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拖拉机的引擎在突突地空响。

李向阳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从随身背着的那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用牛皮纸包好了封面的书,递到秀芝面前。

“这个……送给你。”

秀芝愕然地抬起头。

“是一本《农村医疗手册》,”李向阳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鼓励,“里面有很多实用的卫生知识,常见病的防治,还有……还有接生什么的。我看你们村里,好像很缺这个。你……认得字吗?”

秀芝下意识地点点头。她爹赵满仓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她也跟着断断续续认了一些,虽然不多,但看个简单的书信、记个工分账还是可以的。

“认得就好,”李向阳笑了笑,把书又往前递了递,“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以后……也许能用上。”

秀芝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书。书的封面带着他手掌的温度,还有一种好闻的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礼物,而且还是书!来自一个她偷偷仰慕的、像星星一样耀眼的文明人的礼物!

她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谢……谢谢李同志。”她哽咽着说,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

李向阳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泛起一丝微澜。这个姑娘,和他见过的所有女性都不同,她像这土地本身,沉默,却蕴含着巨大的、未被发掘的力量。他迟疑了一下,又飞快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条纸,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塞到秀芝手里。

“这个,也给你。”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又像是怕自己后悔,转身就朝着拖拉机的方向大步走去,没有再回头。

秀芝摊开手掌,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了那张小纸条上,用蓝黑色墨水写着的、力透纸背的两个字:

**等我。**

这两个字,像两道闪电,劈开了赵秀芝混沌的夜空。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怀里那本《农村医疗手册》的牛皮纸封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等她?等什么?等他回来吗?他还会回来吗?一个公社的宣传干事,怎么会再回到这穷乡僻壤的奶子河村?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但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和怀里那本沉甸甸的书,却像两只有力的大手,把她不断下坠的心,又一点点地托了起来。那感觉,比刚才看电影时还要晕眩,还要不真实。

与此同时,在村子另一头,王春娥的矮土墙院里。

赵福贵像条忠心的老狗,蹲在院门外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春娥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几个鸡蛋,不由分说地塞进赵福贵怀里。

“喏,拿着。”

赵福贵一愣:“这是干啥?”

“干啥?”王春娥斜睨着他,“人家放映员都能升官,你个大老爷们,就打算一辈子在村里偷鸡摸狗,扒老娘们的墙头?”

赵福贵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那我能咋整?”

“我听说,公社要在沙河套那边修个大水渠,正招工呢,管吃管住,一天还能挣十个工分。”王春娥压低了声音,“我跟你村支书婆娘念叨过了,让她晚上吹吹枕头风,给你留个名额。出去见见世面,卖点力气,强似在村里当个二流子,让人戳脊梁骨!”

赵福贵拿着那几颗还温热的鸡蛋,看着王春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醒甚至有些锐利的眼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这一夜,奶子河村许多人都失眠了。赵秀芝抱着那本书和那张纸条,在炕上翻来覆去;赵福贵摩挲着那几个鸡蛋,想着王春娥的话和水渠的工分;而李向阳,则躺在村长家最好的客房里,听着窗外的虫鸣,规划着自己到了公社后的光明前程。

只有王春娥,吹灭了油灯,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脸上没什么表情,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天,快要亮了。奶子河上升起薄薄的雾气,像一层撕不开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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