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晨光刺破云层,惨白地照亮鹰嘴崖下堆积如山的玄铁甲胄和兵器。泥泞中深深的车辙印痕如同巨兽爬行后留下的伤疤,指向蒙面人消失的幽暗山林。
我站在寒光凛冽的辎车前,指尖拂过一副山文甲冰冷的甲叶,那沉甸甸的触感带着金属特有的杀伐气息,顺着指尖直抵心脏。岭南王陈锋的獠牙,在黑暗中悄然磨利。
“王爷!”赵铁的声音带着尚未平息的激动,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按在一具马铠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有这些神物……末将敢立军令状!半年!不,三个月!末将就能练出一支踏碎潼关的铁骑!”
晨光熹微,水汽在冰冷的玄铁甲胄上凝结成珠,顺着山岳般起伏的纹路滑落。赵铁的声音带着滚烫的誓言,在空旷的山谷里激起微弱的回声。他身后,闻讯赶来的几名军中悍将,呼吸粗重,目光如同饿狼盯住了血肉,死死黏在那泛着幽蓝光泽的金属洪流上——那是足以改变岭南命运,甚至撬动整个大周江山的根基!
“三个月?”我缓缓收回抚过冰冷甲叶的手指,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玄铁马铠、丈许长的狰狞马槊、结构精巧却透着死亡气息的重弩。心潮在昨夜惊涛骇浪般的冲击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赵铁,你见过真正的铁骑吗?”
赵铁脸上的激动微微一滞,他身经百战,但岭南之地,何曾有过成建制的重骑?他所知的“骑”,不过是斥候轻骑,或将领亲卫,与眼前这些专门为毁灭而生的钢铁怪物,根本是云泥之别。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重重摇头,眼神里有一丝被点破的茫然:“末将……未曾见过。但凭这些神兵利甲,末将……”
“没见过,就闭嘴。”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山谷瞬间死寂,只余下晨风掠过金属的细微呜咽。“这不是轻骑游斗的把戏。这是铁锤!是洪流!是要用山崩之势,碾碎前方一切阻碍的战争机器!练废了,毁了根基,你赵铁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赵铁和他身后几名同样热血上涌的将领:“给你们一天时间,挑人!要最壮的汉子,最稳的骑手,心性最坚韧如铁石的兵!身高不足七尺者,臂力开不得两石弓者,胆气稍逊者——一概不要!明日此时,我要在断龙谷见到他们!少一个,你们自己滚去辎重营喂马!”
“末将领命!”赵铁等人浑身一凛,方才的狂热被这兜头冷水彻底浇醒,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敬畏。他们齐声应诺,如同绷紧的弓弦,转身便冲向雨后的泥泞山路,马蹄声急促远去,执行这关乎岭南未来的第一道铁令。
我独自留在山谷。阳光渐渐驱散寒意,却驱不散玄铁兵器上那股凝结的杀意。我走到一匹被特意留下的“破山虎”战马旁。这马极其雄骏,肩高近丈,浑身肌肉虬结,覆盖着钢青色的短毛,即使在陌生环境下,也只是偶尔甩动一下硕大的头颅,喷出带着淡淡腥膻的白气,眼神沉静而桀骜,透着一种远超普通战马的灵性和力量感。
我伸出手,试探地按向它宽阔如岩石的肩胛。指尖尚未触及,这匹雄健的巨马竟似有所感,极其温顺地微微侧过头颅,主动将坚韧的皮毛贴向我的掌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柔顺的轻嘶。那顺从的姿态,与它庞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心头猛地一跳。这马……似乎天生就懂得认主!或者说,它们被送来时,就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印记?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我强行压下。岭南的咽喉曾被扼紧,如今这送来利刃的手,无论其主人是谁,都暂时是扭转乾坤的助力。我翻身上马,无需任何指令,这匹“破山虎”便稳稳迈开步子,步伐沉稳有力,载着我走向山谷深处,去审视这命运馈赠的每一寸钢铁根基。
断龙谷,形如其名。两侧陡峭的赤褐色崖壁如同被巨斧劈开,只留下中间一道狭窄幽深的裂口。谷内乱石嶙峋,只有中央一片被人工勉强平整出的空地,此刻成了临时的校场。
赵铁没有让我失望。一天时间,三百名精挑细选的壮汉如同三百尊铁塔,沉默地矗立在谷地中央。他们身高都在七尺开外,最矮者也接近七尺三寸(约1.75米),膀大腰圆,裸露的臂膊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眼神锐利沉稳。这些都是岭南军中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悍卒,是赵铁压箱底的老兵种子,不少人身上带着旧伤疤,散发着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彪悍气息。
然而,当那三百匹“破山虎”被驱赶着,如同移动的小山般缓缓进入断龙谷时,这些百战老兵的眼神瞬间变了。惊愕、难以置信,甚至一丝面对洪荒巨兽般的本能畏缩,出现在一张张原本坚毅的脸上。这些战马实在太高,太壮了!它们肩高普遍接近九尺(约2米),肌肉在钢青色的皮毛下高高贲起,每一次踏地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长长的马鬃披散,眼神沉静却带着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人站在旁边,仿佛面对的不是马,而是披着马皮的巨犀!
“列队!”赵铁强压住心头的震撼,嘶声大吼,试图维持秩序。但战马的冲击力远超想象。这些庞然大物似乎也带着一丝初临陌生环境的躁动,并不完全听从驱赶者的指令,有几匹甚至不耐烦地扬起碗口大的蹄子,带起的风声让靠近的士兵下意识地后退。
“稳住!稳住!”校尉们声嘶力竭地呵斥着士兵,也呵斥着躁动的马匹。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人与巨兽的初次磨合,充满了力量与野性的碰撞。
“都给我听着!”我策马来到阵列前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怕了?”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脸上残余的惊疑,“你们怕的不是马!是怕驾驭不了它们!怕配不上这些给你们的神兵利甲!”
我猛地抬手,指向旁边空地上堆积的玄铁马铠和长槊:“看看这些!它们不是摆设!是你们将要披挂的鳞爪!是你们将要挥舞的獠牙!你们要成为的不是骑在马上的兵,是铁!是山!是碾过去,就能让敌人肝胆俱裂的铁山!”
“现在,穿上你们的鳞甲!”我厉喝一声,如同惊雷在谷中炸响。
沉重的玄铁马铠被一件件抬起。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士兵们粗壮却略显笨拙的手中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覆盖马匹前胸和颈部的整片胸颈甲,由多层百炼玄铁叠打而成,形如凶兽的护颈;保护马匹侧腹的披甲,由巴掌大的山文甲片缀连,边缘锋利;保护马首的面帘,只露出战马那双沉静却透着杀意的眼睛。仅仅是披挂这些马铠,就需要数名士兵合力协作。当第一匹“破山虎”被披挂完整,阳光照在它那几乎武装到牙齿的钢铁身躯上时,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山谷!
这已经不是马,而是一尊移动的、散发着死亡寒光的钢铁堡垒!
士兵们眼中的惊疑渐渐被一种混合着震撼和狂热的光芒取代。他们开始奋力为自己披挂那沉重的人用山文甲。当最后一块护胫甲扣紧,当那丈许长的玄铁马槊被他们紧紧攥在手中时,三百名骑士,连同他们的坐骑,彻底化身为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阳光被两侧高耸的崖壁切割,只吝啬地洒下几道光柱,恰好落在阵列最前方的几骑身上。玄铁甲胄吸收着光线,泛出幽冷深邃的蓝黑光泽,丈长的马槊斜指天空,槊锋一点寒芒,仿佛能刺破苍穹。人与马皆被重甲包裹,只露出一双双眼睛——人的眼神炽热如火,马的眼神冰冷如渊。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煞气,如同沉睡的凶兽在缓缓苏醒,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头。山谷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战马偶尔踏动铁蹄时,金属甲片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铿锵”声。
赵铁和他手下那些久经沙场的悍将,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微微发白,手心渗出冷汗。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只为毁灭而生的力量!这三百铁骑静静矗立,其威势,竟比他们见过的数千轻骑冲锋还要骇人!
“好!好一个铁山!”我胸中豪气激荡,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山谷尽头那片特意留出的、布满嶙峋乱石和稀疏灌木的坡地,“目标,前方乱石坡!锥形阵!缓步——前进!”
命令下达。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急促的鼓点。只有沉重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
咚…咚…咚…
如同远古的战神在擂动夔皮巨鼓。三百铁骑,以最前方的三名骑士为锋锐,开始移动。速度很慢,如同冰川在缓缓推移。但每一步落下,大地都为之轻轻震颤。沉重的马蹄铁深深陷入被雨水浸透的泥地,又带着粘稠的泥浆抬起。钢铁丛林开始向着目标区域碾压过去。
“加速!快步!”我再次下令。
马蹄叩击地面的频率明显加快!咚咚咚…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变得急促,连成一片滚动的闷雷!整个阵列的速度陡然提升,沉重的甲胄随着战马的起伏而铿锵作响,但阵型却保持着令人惊异的严整!那些身披重甲的士兵,身体如同焊在了马背上,随着战马的步伐起伏,稳如山岳!
“冲锋!杀!”
最后一声命令,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杀——!!!”
积蓄到顶点的力量轰然爆发!三百名重甲骑士,喉咙深处迸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这咆哮瞬间压过了铁蹄声!与此同时,三百匹“破山虎”如同被解开了最后的束缚,巨大的身躯猛地向前窜出!速度在刹那间提升到了极致!
轰隆隆隆!!!
真正的山崩地裂!
沉重的马蹄以恐怖的力量疯狂践踏大地,溅起漫天泥浆!整个山谷都在这一片钢铁洪流的冲击下剧烈颤抖!两侧崖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三百铁骑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毁灭洪流,挟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冲向那片乱石坡!速度越来越快,冲势越来越猛!人马合一,化作一支巨大的、燃烧着死亡烈焰的钢铁箭矢!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乱石坡上的嶙峋怪石和稀疏灌木,在铁骑眼中如同尘埃般渺小。冲在最前的骑士,身体微微前倾,双臂肌肉坟起,将那丈长的玄铁马槊端平,槊锋直指前方!他身后,两侧的骑士同样放平了马槊,层层叠叠的锋利槊尖,构成一片死亡森林!
没有呐喊,只有铁蹄轰鸣和铠甲摩擦的金属风暴!
轰!!!
钢铁洪流狠狠撞上了乱石坡!
摧枯拉朽!
碗口粗的灌木在接触的瞬间就被沉重的马蹄踏成齑粉,被锋利的槊锋撕成碎片!那些嶙峋的、半人高的坚硬岩石,在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重骑冲锋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有的被碗口大的铁蹄直接踏碎!有的被沉重的马铠撞飞!更多的,则被那无坚不摧的玄铁马槊如同捅穿豆腐般轻易洞穿、挑飞!
碎石迸溅!木屑纷飞!
三百铁骑组成的巨大锥形阵,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插入凝固的牛油,毫无滞涩地贯穿了整片坡地!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只有被彻底粉碎的植被和化为齑粉的石砾!冲锋的势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阻碍,一直冲到了坡地的尽头!
直到冲势耗尽,战马在骑士的控驭下缓缓减速,最终在坡地另一侧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整个冲锋过程,快如雷霆,势若山崩!
死寂。
断龙谷内一片死寂。
赵铁和所有旁观者,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他们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剩下极致的震撼和茫然。几个年轻的亲兵,甚至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泥地上。
那片原本布满了嶙峋怪石和灌木丛的坡地,此刻已面目全非。视野所及,只有一片被彻底蹂躏过的、如同被巨犁反复翻耕过的泥泞土地!碎石?几乎找不到拳头大的!灌木?连根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屑和深陷的蹄印!
三百铁骑,静静地矗立在坡地尽头。人马身上都沾满了泥浆和碎屑,玄铁铠甲在喘息中微微起伏,马槊的锋刃上,残留着草木的汁液和石粉。他们沉默地调转马头,重新面向校场方向。那沉默的姿态,比刚才冲锋时的狂暴,更加令人心胆俱寒!
我策马缓缓行至阵列前方,目光扫过这些刚刚经历了第一次冲锋洗礼的钢铁骑士,扫过他们铠甲上新鲜的刮痕和泥土,最后落在那片被彻底“犁平”的坡地上。
“看到了吗?”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这就是你们的力量!如山崩!如海啸!无可阻挡!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兵!你们是‘破阵’!是本王手中,撕开这腐朽大周天下的第一柄重锤!”
“破阵!破阵!破阵!”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嘶吼!三百名重甲骑士,用尽全身力气,用手中沾满泥污碎屑的马槊奋力顿击地面!如同三百尊魔神在敲击战鼓!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带着毁灭的力量感,与崖壁的回响交织,宣告着一支毁灭性力量的诞生!
赵铁终于从极致的震撼中回过神,他踉跄着冲到我的马前,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王爷!有此神兵……何愁天下不定!末将……末将……”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竟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我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目光越过狂热的军阵,投向断龙谷那狭窄的出口,仿佛穿透了层峦叠嶂,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巍峨的皇城。
“路还长。”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察觉的警兆,“铁骑虽利,亦需藏锋。今日之事,断龙谷外,不许有一字泄露!违令者——”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斩立决!”
狂热的气氛为之一凝。士兵们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对铁律的敬畏。
“赵铁!”
“末将在!”
“即日起,‘破阵营’封闭于断龙谷!粮秣饮水,由你亲信之人,自绝密通道送入!训练之法,按本王今日所示之‘锥形凿穿’为主,辅以转向、分合之变!三月之内,我要看到他们人马如一,如臂使指!更要看到一支能真正在战场上,将任何敌阵踏成齑粉的铁流!”
“末将领命!若有差池,提头来见!”赵铁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铁蹄彻底“犁平”的坡地,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中原战场上,那些引以为傲的步军方阵,在这股钢铁洪流面前土崩瓦解、血肉横飞的场景。胸中那股蛰伏的野望,如同浇灌了滚油的烈火,熊熊燃烧,几欲破胸而出。
岭南深谷的这场秘密淬火,终将点燃席卷天下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