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岭南王府青石阶上，溅起的泥水污了大理寺卿华贵官袍的袍角。
他刚宣读完措辞严厉的斥责圣旨，指责岭南王陈锋“骄矜跋扈”、“有负圣恩”，勒令其削减三万府兵。王府内空气凝固，压抑得喘不过气，似乎要将岭南刚刚燃起的火焰踩灭。
送走瘟神般的钦差，我撑着窗棂，雨水顺着指尖冰凉淌下，军费、装备、那遥不可及的八十万铁骑……岭南的咽喉，正在被无形的巨手一点点扼紧……
窗外，岭南那令人窒息的三伏闷雨还在继续倾泻，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阶和瓦檐上，连绵不断的哗啦声，恰如我此刻纷乱沉重的心跳。冰冷水珠顺着指尖滑落，带走一丝细微暖意，留下刺骨的凉。
三万府兵！朝廷这一刀砍得又急又狠，连皮带肉。岭南苦寒，招募兵员、添置甲胄、购置战马……哪一项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朝廷这一旨，等同废去我刚长出的三分臂膀。
“王爷，”身后传来赵铁嘶哑的声音，带着血腥气的疲惫。他是护卫统领，方才钦差随从跋扈，若非赵铁死命拦着，怕是要冲进议事堂翻查。“府库那边刚点了点数……若再裁军，今岁粮饷折算成银子，缺口这个数……”他伸出三根布满茧子和细小伤痕的手指，微微颤抖。
“三十万两？”我的心猛地一沉，岭南商贸初兴，三十万两已是要倾尽整年辛苦积蓄。
赵铁摇了摇头，那张经历风霜的脸拧得更紧：“是……三百万两。主要是新配的长枪马槊铠甲定金，刚付了十多家江南的工坊……”
哐当！我失控地一拳砸在窗边楠木桌上，坚硬的红木竟被生生砸出一道凹痕。三百万两！这足以让一支精锐骑兵成军！朝廷是算准了岭南的底子，要抽干我的骨髓！焦灼如同这连绵的暴雨，无孔不入地浸透全身。没有足够的兵力何以拱卫岭南？何以震慑周边宵小？更遑论那深藏于胸中、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焚烧的北伐大业！八十万铁骑……这个数字此刻变得无比遥远而飘渺。
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桌角被砸出的木刺，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沿着脊柱蔓延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王府的长史李伯阳探进半个身子，干瘦的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他向来古板守旧，朝廷令旨在他眼中如同不可逾越的铁律。
“王爷……”他踌躇着，声音细弱蚊蝇，“大理寺卿临走前还提点了一句……说……说让王爷‘安守藩篱’，切莫再耗费民脂民膏操演那些军兵……依老臣愚见，或可先裁撤那支新建的陌刀营，开销最大……”
话未说完，便被我冰冷的目光硬生生冻了回去，后半句连同他花白的山羊胡一同僵在喉咙里。
“安守？”我猛地转身，目光如冷电扫向厅堂内寥寥数名心腹。每个人的脸孔在烛火摇曳下都显出一种深深的无力。这股令人窒息的憋闷如同一团燃烧的炭火在我胸中翻滚，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岭南绝不能就此被按死在这泥泞里！
“滚出去！”我声如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棱。李伯阳浑身一抖，脸色惨白如纸，倒退着跌出门去，消失在晦暗的雨幕里。
厅内重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门外暴雨的喧嚣不断涌入。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将那翻腾的暴戾压下去，头脑在极致的压力下反而逼迫出一线异常的清醒。岭南地险而物瘠，若想积蓄力量，军力是筋骨，财力是血脉。而今朝廷釜底抽薪，断我血脉，伤我筋骨……路在何方？难道真要坐困愁城，数年后引颈就戮？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尖锐地传来，才不至于让理智被这滔天的困境碾碎。
“王爷！”一个被雨水浇得透湿、身影却矫健如豹的年轻侍卫几乎是从门外撞了进来。他是负责王陵守卫的哨长王平。此刻他顾不得礼数，单膝猛地跪地，溅起一片水渍，“王陵……巡夜弟兄在鹰嘴崖下头……发现一支商队！”
“商队？”赵铁粗着嗓子，一脸烦躁，“这雷暴天的，商队不找地方避雨，跑荒山野岭做什么？定是寻常货郎迷了路，赶走便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军费缺口和裁军的乱麻，哪还顾得上别的。
“不是！”王平猛地抬起头，雨水从他浓黑的眉毛滴落，脸上却透着一种极不正常的兴奋红晕，“是马！好多……好多马！黑压压的一片！”
“多少？”我心中一动。岭南缺马如同干渴之人渴求清泉，尤其良马，价格堪比黄金。
“看不真切！那崖下是个避风口，被山影和老榕树挡得严实！但凭马蹄落石的动静……”王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绝不下三……三百骑！而且……都是极高大的西域名驹！那些货箱车更是古怪，沉得像装了铁山！”
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开厅中压抑！岭南何时能有数百高头健马？更遑论在这种暴雨夜神秘出现于王陵山脚！
我霍然起身，带起的劲风扑灭了桌上一支蜡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兆与一丝狂野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期冀，如同冰与火，在我血管里激烈碰撞。“备油衣！”简短命令出口时，身体已经率先冲入那一片墨黑色的狂雨之中。赵铁只愣了一瞬，咆哮着下令调遣亲卫，抓起墙角的硬胎牛角弓和镔铁腰刀，大步追了出来。
夜雨如泼墨倾盆，王陵坐落于苍莽山岭环抱之下，地势险峻。鹰嘴崖更是其中一处犄角，三面环壁，只一条隐秘的羊肠小道与外部稀疏林地相连。百余名王府最精锐的甲士由赵铁亲自带领，无声无息地翻越后山峭壁上的险径，手中强弩机括早已悄然张开，冰冷的弩箭指向崖下那片被巨大榕树冠笼罩的幽深角落。我则带领王平等几名腿脚最为灵便的好手，借着一道道撕裂夜幕的惨白电光，如壁虎般沿着湿滑溜手的峭壁石棱向下无声潜行。
距离那崖下凹谷尚有十数丈，一股难以名状的腥膻热气和沉重压迫感已扑面涌来！那是数百匹骏马聚集才能散发出的浓烈生息！一道惨白的闪电恰在此时劈开黑幕，借着那瞬间的光明，我看到了令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幽深避风的凹谷里，数百匹体高异常、骨架粗壮的战马！马身线条刚健如铁铸，皮毛在黑夜里竟泛着一种油亮的钢青色，长颈高昂，眼神桀骜，即使在暴雨雷鸣中，也只偶尔焦躁地踩踏几下，并无寻常驽马受惊逃散之态。这些绝对是万里挑一的顶阶战马！而马群旁，是二十余辆极其粗犷的包铁巨辎车，车身沾满新泥，显然刚抵不久。数十名身穿毫不起眼的油布行商衣衫、气息却彪悍得如同百战锐卒的精壮汉子，沉默地站立在车马旁，刀不离手。雨水顺着他们斗笠边沿流下，滴在脚下的泥水里，目光却穿透雨幕，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寸黑暗。领头那人身形如铁塔般雄壮，披着深色斗篷，脸上蒙了半张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闪电下精光四射的利眼。
看到我们无声无息地自岩壁上滑下现身，这数十人并未惊慌，为首的蒙面大汉仅仅抬手做了个简单手势，手下那些精壮的汉子立刻放下握住的刀柄，稍稍散开，让出一条通路。蒙面人独自上前一步，对着我的方向，竟然单膝跪了下去！
“岭南王当面，”沉闷如金石撞击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异常。他双膝跪在冰冷泥水之中，动作沉稳干脆，毫无谄媚，只有一种坚硬的肃杀，“某等受故主之命，特来敬献薄物，襄助王爷！”他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柄长不过尺许的小剑。那剑鞘样式古拙，青铜材质，隐现饕餮异兽纹，赫然正是当日在京城废园之中，那神秘黑衣使者留给我作为后续联络信物的那柄！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冰冷的雨点狠狠打在我的盔甲上。这柄小剑……京城！那始终隐在幕后的神秘人！我心头剧震，面上却只死死盯着蒙面人手中那柄小剑，一丝表情也无。
蒙面人并未起身，继续用他那硬邦邦的声音道：“故主有言，‘蛟龙困于浅滩，非其力弱，水浅耳’。王爷乃真龙，困于岭南，是天下之痛！故主愿倾力襄助，此为第一批之礼——‘破山虎’三百匹，玄铁连环马铠、重骑人用山文甲各三百副，玄铁马槊百杆，精铁臂张弩二百具，箭矢万支！敬请王爷查验！”他说着，用剑鞘末端在地上划出一个古怪而凛冽的图腾痕迹——那是我在岭南收服第一个山寨后，亲手刻在缴获的首领佩刀刀柄上留下的印记！
轰隆！
又是一道炸雷当空滚过，震得人心神摇晃。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巨浪！这一切绝不可能只靠人力安排！这送信的时机、地点、甚至是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以避人耳目……简直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操控着命运轮盘！
“你那位‘故主’……”我的声音在雷雨中显得有些干涩，目光如刀，想要穿透那层黑巾，“是谁？”
蒙面人抬起唯一露在外面、如同古铜铸就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闪烁，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故主唯嘱小人转告王爷：水浅有浅的游法，龙困亦有龙的蛰伏之道。时机未到，王爷当自强不息，吾主只在暗中为王爷驱走缠足之水草！姓名……便不必问了！”说完，他重重一个头叩在泥水里，长跪不起。
身后山谷中战马的嘶鸣与暴雨的喧嚣混在一起。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浓烈的、带着铁与热血的味道被吸入肺腑。不必问？也好！此刻的岭南，就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被灌下了一剂滚烫的生血！
“替我转告那位‘故主’，”我一字一顿，声音压过了雷鸣，“此情……本王收下了！待龙出浅滩，水波生变之日，必有厚报！这岭南的水草，本王自会斩得干干净净！”
蒙面人深深一躬，毫不拖泥带水，低喝一声：“卸车！”他身后数十名沉默的劲卒立刻行动起来，刀鞘砍断粗大的绳索油布被猛然揭开，露出辎车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层层牛皮软囊。当第一个沉重的铁箱被撬开箱盖时，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箱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层油纸包裹，油纸揭开一角，露出的内衬在电光下赫然呈现纯粹的乌黑色泽！那是上等百炼精铁独有的“玄铁”色泽！再撬开一箱，里面全是沉重得令人手臂发麻的、闪着幽蓝寒光的人甲，甲片之间以最坚韧的熟牛皮绳串接，形如山岳纹理（山文甲）！旁边另一辆车上，整张油布掀开，露出一捆捆长约丈余的乌沉沉长槊，槊锋带着一道令人心悸的血槽！另有裹得紧紧的长条油布包裹，解开后，一架架结构奇巧、通体黝黑、透着杀戮气息的重型臂张弩便呈现在眼前！
“玄铁！真的是北疆瀚海城万金难求的玄铁啊！”一个闻讯急匆匆赶来的老铁匠——赵铁专门从工坊拉来验货的老匠头，看到这些物件后，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泥泞里，伸出粗糙乌黑的手，摸着一副马铠的边角，老泪纵横，“这种品相……这种分量……只有传说里西楚霸王的‘乌骓铁骑’用过！王爷！这是天兵天将才该披挂的东西啊！”
“够了！足够了！”赵铁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在战场上断臂都不曾落泪的汉子，此刻竟也激动得眼泛血丝。他一拳狠狠砸在旁边一棵湿漉漉的榕树树干上，震落大蓬雨水，“娘的！有这些！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替王爷练出一支能踏破潼关的铁骑！”
蒙面人完成了卸货，只留下几个经验丰富负责马匹养护的同伴。他对我行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军礼，便带着其余手下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般迅速离去。泥泞的路上只有车辙印痕证明他们曾经来过。暴雨也适时渐小，天际甚至撕开一丝鱼肚白。
我站在堆满珍贵甲胄兵器的辎车之前，那些沉重的铠甲、锐利的槊锋、粗壮的弩臂，在雨后初露的天光中泛着令人心悸的冷芒。一夜之间，困局尽破！巨大的财富如同滚烫的铁流注入岭南干涸虚弱的血脉，更为重要的是，它传递了一种力量——一种被人从深渊中拉了一把的、近乎天命的援手之感！
岭南王陈锋的獠牙在黑暗中悄然磨利。这三百具铁甲铁槊，将是撕碎南方瘴疠，撬动北方山河的第一枚重锤！雨后的天光惨白，照亮堆叠如山的玄铁甲胄，也映亮我眼中升腾而起的、不可磨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