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谷内,三百铁骑如钢铁丛林般肃立,甲胄上未干的泥浆与碎屑凝固成斑驳的战痕。人马喘息间喷薄的白雾在谷地寒冷的空气中弥漫,方才那摧枯拉朽的冲锋余威,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头。
“赵铁!”我的声音斩断谷中死寂,目光扫过那片被彻底“犁平”的乱石坡,落回赵铁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即日起,‘破阵营’封闭于断龙谷!粮秣饮水,由你亲信之人,自绝密通道送入!训练之法,按本王今日所示之‘锥形凿穿’为主,辅以转向、分合之变!三月之内,我要看到他们人马如一,如臂使指!更要看到一支能真正在战场上,将任何敌阵踏成齑粉的铁流!”
“末将领命!若有差池,提头来见!”赵铁单膝跪地,声如金铁交鸣。
断龙谷的寒风卷着铁锈和泥土的气息,吹在赵铁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他眼中近乎狂热的火焰。他猛地起身,对着身后几名同样心潮澎湃的悍将低吼:“都听见了?王爷要的是一支真正的铁流!不是花架子!挑人时眼睛都给我放亮些!明日此时,三百人,一个不少,全须全尾地给我站在这!”
命令如山。当次日惨淡的晨光再次艰难地挤进断龙谷狭窄的缝隙时,三百名精挑细选、浑身腱子肉如同铁块般贲起的壮汉,已然如同三百尊沉默的雕塑,矗立在冰冷的泥地上。他们眼神锐利,带着一丝初生牛犊的悍勇和期待,目光灼灼地盯着谷口方向——那里,正传来沉闷如雷、越来越近的蹄声。
三百匹“破山虎”,在驯马好手的驱赶下,再次踏入这注定要成为它们磨砺之地的山谷。然而,昨日的震撼犹在眼前,当这些庞然大物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靠近时,即便是这些百里挑一的悍卒,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人与马,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碰撞,带着审视、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上马!”赵铁一声炸雷般的断喝,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训练,从最基础的控马开始。但“破山虎”岂是寻常驽马?它们桀骜的野性如同岭南深山的瘴气,隐藏在温顺的表象之下。一名身高八尺、臂能跑马的悍卒,信心满满地抓住一匹钢青色巨马的鞍鞯,左脚刚踏上马镫,那匹“破山虎”似乎不满他的急躁,猛地一甩脖子,壮硕的身躯带着一股沛然巨力一扭!
“啊呀!”一声惊呼,那悍卒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涌来,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扫中,竟被硬生生从马镫上甩飞出去!沉重的身躯狠狠砸在泥泞的地上,溅起大片泥浆,狼狈不堪。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试图上马的士兵也纷纷遭遇挫折。有的战马原地打转,拒绝配合;有的焦躁地踏着蹄子,鼻孔喷着粗气,吓得士兵不敢靠近;更有甚者,直接扬起后蹄,碗口大的铁蹄带着风声,逼得几名士兵狼狈后退。
一时间,谷内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士兵摔倒的闷响混杂一片,方才的肃杀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混乱与挫败。赵铁的脸黑得像锅底,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手下这些兵,哪个不是能徒手搏虎豹的猛士?如今竟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巨大的落差让他胸口发闷。
“蠢货!一群蠢货!”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指着那些挣扎的士兵,“你们当这是骑骡子赶集吗?这是神驹!是龙种!用蛮力?找死!”
我策马立在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静静看着谷中的混乱,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这场景,早在预料之中。真正的重骑,人与马需要的是灵与肉的契合,是生死相托的信任,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岭南湿热的气候,复杂的地形,更是给这支注定要在平原上冲锋陷阵的铁军,设下了天然的桎梏。
“停!”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谷中的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和马的动作瞬间凝固。士兵们喘息着,脸上带着羞愧和茫然,望向高处。那些躁动的“破山虎”,竟也似有所感,渐渐安静下来。
我翻身下马,踏着泥泞,一步步走到谷地中央。赵铁连忙迎上,脸上带着愧色:“王爷,末将无能……”
我抬手止住他,径直走到一匹刚才最为桀骜的钢青色“破山虎”面前。这匹马肩高近丈,体型远超同侪,此刻正瞪着铜铃大眼,警惕地看着我,鼻翼翕张,喷吐着带着腥膻的热气,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显然余怒未消。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赵铁更是攥紧了拳头,随时准备扑上来。
我没有急于靠近,只是停在它五步之外,目光平静地与之对视。那“破山虎”似乎被这平静的目光所摄,暴躁的情绪略微收敛,但眼神依旧充满戒备。
时间仿佛凝固。山谷里只剩下风声和战马粗重的呼吸。
我缓缓抬起右手,动作轻柔而稳定,掌心向上,如同捧着一泓清泉。没有言语,没有威逼。那匹桀骜的巨马,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手掌,鼻翼翕动得更快,似乎在分辨着什么。就在众人以为它会再次发怒时,它庞大的头颅竟微微低垂下来,带着一丝试探,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我的掌心。
粗糙温热的马鼻,轻轻触碰到了我的指尖。那一瞬间,它眼中凶戾的光芒如潮水般褪去,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柔顺的轻嘶,巨大的脑袋甚至在我掌心依恋地蹭了蹭。
“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士兵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赵铁更是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驯服如绵羊的一幕。
“看到了吗?”我收回手,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目光扫过一张张震惊的脸,“力量,不是用来征服彼此的枷锁,而是生死相托的基石!它们不是畜生,是你们冲锋陷阵时唯一的倚靠!是你们冲锋在前,为你们挡下箭矢刀枪的兄弟!以心驭之,以信待之!懂了吗?”
士兵们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明悟取代。他们看看那匹温顺的巨马,又看看自己面前依旧带着警惕的战马,再回想起自己刚才笨拙粗暴的动作,脸上纷纷露出羞愧之色。
“重骑之重,不在甲胄兵戈,而在人与马合为一体!力量同源,意志如一!”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从今日起,每人选定一匹战马,同食同寝!熟悉它的每一寸筋骨,了解它的每一次喘息!何时你们能如臂使指,何时才算摸到重骑的门槛!”
接下来的日子,断龙谷成了真正的熔炉。士兵们彻底放下了作为精锐的傲气,如同最虔诚的学徒,开始笨拙而执着地与自己的战马培养默契。他们亲手为战马刷洗、喂食,夜里甚至裹着毯子睡在马厩旁,低声与这些沉默的巨兽“交谈”。起初仍有意外,一个士兵在睡梦中翻身压到了战马的缰绳,惊醒了本就警觉的巨马,碗口大的铁蹄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踏下,将旁边一块磨盘大的山石踏得四分五裂!碎石飞溅,惊得那士兵魂飞魄散,也吓得其他人冷汗涔涔。但无人退缩,血的教训让他们更加谨慎,也更加用心地去感受伙伴的脾性。
控马、披甲、持槊……每一个环节都伴随着汗水、淤青,甚至鲜血。玄铁马铠和人甲的重量远超想象,寻常壮汉穿上站立都觉吃力,更何况要在颠簸的马背上保持平衡,还要精准操控沉重的马槊?一个简单的控马转向训练,士兵稍有不慎,重心偏移,连人带甲数百斤的重量便会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谷中每日都回荡着金属碰撞声、沉重的坠地声和压抑的痛哼。
赵铁的心每日都在煎熬。他看着自己最精锐的老兵一次次摔倒,看着他们被沉重的甲胄压得脸色发紫,看着他们手臂因长时间端持平举马槊而剧烈颤抖,心如刀绞。他几次欲言又止,想请求放宽标准或延长时限,但看到我始终伫立在高处,如同磐石般不为所动的身影,以及那双深不见底、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真正的考验,发生在半月之后的一次披甲冲锋训练中。
依旧是那片被反复蹂躏、早已面目全非的“乱石坡”。经过十几天的磨合,士兵们终于能在披挂完整的状态下勉强控马冲锋,保持着基本的锥形阵列。沉重的铁蹄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整个谷地都在微微颤抖。钢铁洪流再次成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坡地!
然而,就在冲至坡地中段,速度提升到最快时,异变陡生!
前方一名骑士的坐骑——一匹格外雄壮的“破山虎”,在踏过一处松软的泥坑时,前蹄猛地一滑!那骑士瞬间感到一股巨大的失衡力量传来!他脸色剧变,拼命夹紧马腹,试图稳住,但披挂着数百斤玄铁重甲的巨大惯性,加上战马失蹄的拉扯力,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毁灭力量!
“不好!”赵铁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脆响,紧接着是战马凄厉痛苦的嘶鸣!那匹雄壮的“破山虎”前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折断!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般轰然向侧前方栽倒!马背上的骑士被这股巨力狠狠甩飞出去,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沉重的铠甲,撞向旁边另一名冲锋的骑士!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
被撞的骑士连人带马被这股巨力带得失去平衡,悲鸣着向侧方倾倒!旁边紧密跟随的骑士收势不及,马蹄狠狠踩踏在倒地的同伴战马身上!惨烈的嘶鸣和金属碰撞的巨响刺破耳膜!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原本严整的冲锋阵型瞬间崩溃!后续的骑士惊恐地勒马,但高速冲锋的重骑岂是说停就能停?人仰马翻,沉重的撞击声、战马的哀鸣、士兵的痛呼响成一片!泥浆混合着被践踏出的草屑、甚至一丝丝刺目的鲜红,在冰冷的玄铁甲胄上迸溅开来!
场面惨烈无比!至少有七八骑在混乱中摔倒受伤,那匹折断了前腿的“破山虎”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挣扎,发出令人心碎的悲鸣。
整个断龙谷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战马不安的喘息。所有士兵都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地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方才冲锋的豪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怕。赵铁如遭雷击,浑身冰凉,他猛地转头看向高处的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代价……太重了!
我缓缓策马,从高处踱下,马蹄踏过泥泞,发出单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我来到那匹断腿的巨马旁,它漂亮的钢青色皮毛沾满污泥,断骨刺穿皮肉,白森森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鲜血汩汩涌出。它那双曾经桀骜、后来变得温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大颗的泪珠混着血水滚落。
我沉默地看着它,然后缓缓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战马的心脏。巨马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解脱般的悠长叹息,眼中的痛苦迅速消散,归于永恒的沉寂。
“厚葬它。”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寒风更冷。我收回剑,目光扫过那些摔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士兵,扫过他们脸上残留的恐惧和痛苦,最后落在赵铁惨白的脸上。
“这就是你们要面对的战场!”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残酷力量,“比这惨烈十倍!百倍!倒下的,不会只有马!会有你们的袍泽,你们的兄弟!甚至……是你们自己!”
我猛地指向那片混乱狼藉的坡地,指向那些散落的玄铁甲片和折断的槊杆:“看看!看看这满地狼藉!这就是力量失控的代价!这就是自以为是的下场!岭南多山多水,泥泞、陡坡、沟壑、丛林!哪一处不是战场?哪一处不会成为你们的葬身之地?!”
士兵们死死咬着牙,眼中血丝密布,耻辱和痛苦灼烧着他们的神经。赵铁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控马!控马!控马!”我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们的灵魂上,“不是让你们在平地上耀武扬威!是要你们在任何绝境下,都能稳住你们的坐骑!稳住你们的阵型!稳住你们手中的槊锋!让它们成为你们意志的延伸!让这三百人、三百马,真正成为一个整体!成为一块砸不烂、冲不垮、碾碎一切阻碍的铁山!”
“重新列队!”我猛地转身,声音不容置疑,“伤者抬下医治。其余人等,披甲!持槊!今日起,训练加倍!在这谷中,给本王踏出一条真正的铁血之路!”
我的身影在谷地中显得异常挺拔,如同定海神针。士兵们眼中的恐惧和迷茫,在我冷酷而坚定的命令下,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一种更加强烈的、混合着耻辱、愤怒和决绝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在他们胸中翻腾。
断骨之痛,鲜血之殇,并未摧毁这支初生的铁军,反而成了最残酷的淬火剂。士兵们沉默地扶起同伴,沉默地重新披挂那沉重冰冷的玄铁山文甲,沉默地攥紧那丈长的玄铁马槊。他们的眼神,比谷中的玄铁更加冰冷,比折断的槊锋更加锐利。
赵铁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猛地抽出腰刀,嘶声力竭地吼道:“列阵——!破阵营,冲锋——!”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残存的钢铁洪流再次启动,踏过同伴的鲜血,踏过战马的骸骨,踏过泥泞与恐惧,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再次狠狠撞向前方那片象征着死亡与磨砺的坡地!铁蹄轰鸣,甲胄铿锵,这一次,那整齐划一的步伐中,多了一份以血铸就的沉稳,多了一份向死而生的疯狂!
断龙谷的淬炼,在折戟沉沙的痛楚后,终于踏上了通往真正铁流的荆棘之路。每一寸前进,都伴随着汗与血的代价,而岭南王陈锋的目光,已穿透谷中弥漫的尘泥,看到了这支力量彻底成型后,那足以撼动整个大周江山的恐怖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