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侯府邸。
雕梁画栋的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孙权高踞主位,那张英武的碧眼面庞上阴云密布,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捻着案几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首,文臣武将分列左右,张昭、顾雍、步骘等老成持重的文臣眉头紧锁,周泰、蒋钦、徐盛等武将则面沉似水,隐隐透着愤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屈辱感。
刘备的使者邓芝,刚刚离去不久。他带来的那份“盟约”和“请求”,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了每一个江东君臣的心上。
“十万大军!”孙权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还要本王亲率!进攻合肥!他刘玄德……他诸葛亮!好大的口气!好狠的算计!”他碧色的眼眸里燃烧着被羞辱的火焰,“荆州之地,折我爱将吕蒙,损我精兵,夺我江北之地,迫我赔款求和!此仇未报,如今竟要我江东十万儿郎,去为他火中取栗,吸引曹魏主力?!”
老臣张昭须发皆白,此刻也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声音苍老而沉重:“主公息怒。此乃……此乃阳谋啊。诸葛亮此计,毒辣至极。我江东新败,元气未复,更兼吕子明新丧,军心士气皆受重挫。刘备挟大胜之威,又以盟约相逼……若不应,便是背盟,他日刘备或以此为借口再伐江东,曹丕亦会落井下石。若应……”他顿了顿,脸上满是苦涩,“便是将十万江东子弟,送入虎口!合肥城坚,张辽勇猛,岂是易与?即便能下,也必是尸山血海,徒耗我元气,为刘备作嫁衣!”
“岂止是为他作嫁衣!”猛将周泰霍然起身,他身材魁梧,脸上刀疤狰狞,此刻更是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分明是要用我江东儿郎的血肉,去填平他刘备进取的道路!那诸葛亮在襄樊算计了子明,如今又算计我整个江东!主公!此等屈辱,焉能忍受!末将请命,与其去合肥送死,不如……不如再整水军,与那关羽再决高下!为子明报仇雪恨!”他话语中充满了不甘和玉石俱焚的冲动。
“幼平将军慎言!”诸葛瑾连忙出声,他素来稳重,此刻脸上也带着忧虑,“再伐荆州,绝无胜算!襄樊新败,军心浮动,关羽、徐庶坐镇,防线稳固。且师出无名,必遭天下唾弃。刘备所求,虽苛,然名义上仍为共讨曹贼。若拒之,则我江东两面受敌,危如累卵!”
“两面受敌……”孙权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中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算计所取代。他环视着厅中群臣,张昭的无奈,周泰的激愤,诸葛瑾的忧虑,还有其他臣僚或沉默、或悲戚、或隐含畏惧的表情,一一落入眼中。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依旧用力捻着案角,几乎要将其捏碎。
他想起襄樊城下赵云那杆银枪的寒光,想起吕蒙战死时军中的混乱与哀嚎,想起诸葛亮指挥若定、将江东大军一步步逼入绝境的冷漠。更想起被迫割让土地、赔偿巨资时那份深入骨髓的耻辱。如今的江东,确实没有同时对抗魏蜀的资本。刘备这“请求”,是毒药,但也是他孙权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暂时稳住西线的救命稻草——虽然这稻草上沾满了江东的血。
“刘备……孔明……”孙权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屈辱和沉重都吸进肺腑。
良久,他睁开眼,碧眼之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再无半分犹豫。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饮鸩止渴的枭雄之态。
“传令。”孙权的嗓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命各部整军,筹集粮秣。本王……亲率大军十万,克日……北伐合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北伐”两个字,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主公!”周泰还想再劝。
孙权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如刀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与狠厉:“不必再言!此乃国策!子布!”
“老臣在。”张昭躬身。
“劳烦你……拟写国书,回复刘备。”孙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就说……孤为汉室,为盟谊,当亲提十万之师,直指合肥,讨伐国贼曹丕!望他刘皇叔……信守承诺,届时引军呼应,东西夹击,共诛篡逆!”最后八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
厅内一片死寂。众臣僚默然垂首,无人再敢言语。他们知道,这十万江东子弟的性命,已经成了刘备棋盘上最昂贵的筹码,被他们的主公亲手推向了合肥那座血肉磨盘。这封国书,是用屈辱和无奈写就的投名状。空气中只剩下孙权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法言说的、江东未来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