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腊月,豫章郡都昌县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雨雾中。长江支流的水汽顺着街巷蔓延,打湿了屋檐下悬挂的腊肉,也给这座临江小城平添了几分萧索。
吕布的府邸坐落在县城东隅,原是当地富户的宅院,被他占据后虽添了几分武备,却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局促。此刻,内院一间陈设简单的卧房里,药味与霉味交织,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李儒躺在病榻上,身上盖着三层厚被,却仍止不住地发抖。他的脸颊凹陷如骷髅,颧骨高耸,往日里总是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黄翳,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已经患病两个多月了,如今,怕是撑不住了。
“先生,温酒来了。”仆妇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他嘴边。
李儒艰难地张开嘴,几滴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稍微缓过一口气。他摆了摆手,声音细若蚊蚋:“去……去请将军来。”
仆妇不敢耽搁,匆匆转身去了前院。
前院的演武场上,吕布正赤着臂膀练戟。他身披的兽面吞头铠扔在一旁,虬结的肌肉在冷雨中泛着油光,方天画戟舞得如风车般,戟尖划破雨幕,带起一串串水花。可任他如何发力,眉宇间的烦躁却丝毫未减。
北疆平定的消息上个月就传到了豫章,刘进挥师南下的传闻更是一日紧过一日。朱元璋在江东厉兵秣马,看豫章的眼神越来越不善,而他手里这点兵马,夹在两大势力之间,简直如履薄冰。
“将军,先生请您过去,说有要紧事。”仆妇的声音带着慌张。
吕布收戟而立,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抓起毛巾擦了擦手,心中莫名一紧:“知道了。”
穿过回廊时,冷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了望李儒卧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窗棂后,仿佛藏着某种他不敢细想的结局。
“奉先……”看到吕布走进来,李儒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如纸。
“先生别动。”吕布快步上前按住他,掌心触到的后背只剩一把骨头,心中一阵发酸。从洛阳豫州,从豫州到豫章,这位谋士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出谋划策从未有过二心,如今却落得这般光景。
李儒喘了半天才平复下来,浑浊的眼睛望着吕布,忽然露出一丝惨笑:“奉先,老朽……怕是撑不住了。”
“先生胡说什么!”吕布皱眉,强作镇定,“不过是风寒,养些日子便好了。我已让人去寻江东最好的大夫,定能治好你。”
“不必了。”李儒缓缓摇头,眼神忽然清明了几分,“身体的债,早就在洛阳那几年就欠下了。如今能撑到豫章,见奉先还有片安身之地,已是老天垂怜。”
他喘了口气,目光变得恳切:“只是……我死之后,奉先该当如何?”
吕布沉默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景,声音低沉:“我也不知道。如今天下大势,刘进已占了大半江山,朱元璋虎视眈眈,豫章弹丸之地,能守到何时算何时吧。”
“糊涂!”李儒猛地提高声音,又引发一阵咳嗽,“守?怎么守?刘进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朱元璋虽不及他,却也有十万兵马!奉先手里这两万人,守得住吗?”
吕布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他何尝不知道守不住?可除了守,他还能做什么?
“奉先,听我一句劝。”李儒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刺骨,“降了吧。”
“降?”吕布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降谁?刘进吗?他会容得下我?”
“为何容不下?”李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进要的是天下一统,不是睚眦必报。张绣当年追随董卓,受伤的血比你的少了?降了之后不也照样做官?奉先你虽曾助董卓为恶,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你手握豫章,这便是筹码!”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朱元璋下一步必定来攻豫章,你与其被他吞并,不如主动降了刘进。一来可保麾下将士性命,二来……你还能立个功。”
“立功?”吕布不解。
“周瑜在江夏练兵,早晚要对江夏动手。”李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可派人与他联络,愿以豫章为基地,配合他夹攻江夏。这便是投名状。”
见吕布仍在犹豫,李儒又道:“还有一事。令爱吕玲绮已年满十六,容貌武艺皆是上佳。你可上书刘进,愿将她送入宫中为妃。如此一来,你与皇室联姻,刘进即便有顾虑,也不好再亏待你。以奉先之勇,将来随军征战,封侯拜将绝非难事!”
这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哪里像个垂死之人说的话?吕布怔怔地看着李儒,忽然明白,这位老伙计怕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只是身子实在撑不住,才不得不今日托出。
“先生……”吕布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奉先,别犹豫了。”李儒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开始涣散,“老朽这一生,跟着董卓,跟着你,没少做亏心事……只盼你能得个好结局,也算……也算老朽没白活一场……”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头一歪,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再也没了声息。
“先生!先生!”吕布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早已没了气息。他猛地将李儒抱在怀里,这位总是冷静自持的谋士,此刻身体僵硬而冰冷。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如同谁在低声啜泣。吕布抱着李儒的尸体,心中一片茫然。他这一生,杀丁原,叛董卓,纵横豫州,逃奔豫章,从来都是凭着一身武艺横冲直撞,若不是李儒在旁提点,怕是死了不知多少回。如今这位唯一的谋士也去了,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豫章,竟没有一处能让他安心立足的地方。
李儒的死讯没有声张。吕布让人悄悄准备后事,自己则在书房枯坐了一夜。
烛火摇曳,映着他落寞的身影。案上摆着一壶烈酒,他却一口未动。李儒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降了吧”“联姻”“夹攻江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那颗早已被岁月磨得疲惫不堪的心。
他想起长安的繁华,想起虎牢关前的意气风发,想起纵横豫州时的金戈铁马,想起如今困守豫章的窘迫。这一生起起落落,似乎总在背叛与被背叛中循环,到最后,竟连个容身之处都难寻。
“刘进……”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那个当年在虎牢关前让他吃瘪的年轻人,如今已是坐拥半壁江山的天子。他的麾下有秦琼、岳飞、薛仁贵,哪个不是万中无一的猛将?他的朝堂有刘伯温、王猛、张居正,哪个不是经天纬地的谋士?这样的人物,会真的容得下自己这个“三姓家奴”吗?
可李儒说得对,张绣能降,自己为何不能?张绣杀的人就比他少了?张绣尚且能得重用,自己虽有前科,却也未曾直接与他为敌。更何况,还有豫章这块地盘,还有玲绮……
想到女儿,吕布的心软了下来。吕玲绮自小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因他的名声,至今无人敢上门提亲。若能送入宫中,虽未必是福,却至少能安稳度日,不必再跟着他担惊受怕。
“罢了!”吕布猛地站起身,烛火被他带起的风晃得差点熄灭。他走到案前,取过笔墨,眼神中终于没了犹豫。
“来人。”他扬声道。
亲兵推门而入:“将军有何吩咐?”
“备两份书信。”吕布沉声道,“一份送往江夏,交给周瑜,说我愿以豫章为饵,配合他夹攻刘表的江夏守军;另一份……送往长安,呈给大汉天子刘进。”
亲兵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是!”
吕布看着亲兵退出去的背影,重新坐回案前。他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信上该写些什么?是卑躬屈膝地求饶,还是不卑不亢地陈述条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吕布望着窗纸上映出的微光,忽然想起李儒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有期盼,有嘱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异常沉重,却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信写完时,天已大亮。仆役进来禀报,李儒的棺木已备好。吕布将两封信仔细封好,交给亲兵,郑重道:“务必亲手送到周瑜与刘进手中,不得有误。”
“请将军放心!”
亲兵离去后,吕布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远处的长江上,几艘渔船正扬帆起航。
他不知道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李儒为他铺的最后一条路,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深渊,他都必须走下去。
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吕玲绮端着早饭走进来,看到父亲眼下的乌青,担忧地问:“父亲一夜未睡?”
吕布看着女儿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些事。玲绮,过些日子,可能要委屈你了。”
吕玲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只要能陪在父亲身边,女儿不觉得委屈。”
吕布摸了摸她的头,没再多说。有些事,还是暂时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他转身望向北方,长安的方向被晨雾笼罩,看不真切。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以及整个豫章的命运,都已交到了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手中。
而那两封承载着太多的书信,正随着快马,朝着江夏与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即将在这动荡的天下,投下又一颗牵动人心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