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猎猎,吹得飞云号上的旗帜呼呼作响,也吹得人心底发寒。前方的江面上,铁索横江,战船林立,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后方的水雾中,追兵的鼓声与号角声越来越近,仿佛地府催命的乐章。天与地,江与岸,似乎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囚笼,而他们,便是笼中无路可逃的困兽。
孙尚香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她紧紧握着剑柄,手心满是冷汗。刘备亦是面沉如水,他将妻子护在身后,双股剑已然出鞘,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这一刻,他想到的不是生死,而是愧疚,是他将这位新婚的妻子,带入了这万劫不复的绝境。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时刻,赵云,这位常山虎将,却成了船上唯一的定海神针。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眸中,闪烁着对军师诸葛亮近乎盲目的信任。他迎着刺骨的江风,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那道不可逾越的防线,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了那最后一个,也是最神秘的——第三个锦囊!
在刘备和孙尚香紧张到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赵云深吸一口气,沉稳地拆开了锦囊。
里面,依旧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赵云展开纸条,凑到晨曦微光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当他看清字迹的瞬间,即便是他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猛将,瞳孔也不由得猛地一缩,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之色。
“子龙,写的什么?”刘备急切地问道。
赵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纸条递给了刘备。
刘备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非是主公之危,乃夫人之机。请夫人立于船头,夺旗号令,言奉国太密令,押夫君回荆州反省。斥追兵为劫囚,喝守军为叛逆,违令者,斩!”
这……这是何等大胆,何等匪夷所思的计策!
刘备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不逃反进?不躲反斥?将逃亡变成押解?将私奔变成奉旨行事?这简直是……疯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孙尚香,只见她也凑过来看到了纸条上的内容。与刘备的震惊和不解不同,孙尚香在最初的错愕之后,那双美丽的凤目之中,竟瞬间爆发出了一团璀璨夺目的光彩!
那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猛虎,终于挣脱了牢笼的兴奋!是一种被赋予了无上权柄,可以尽情施展自己天性的狂喜!
“好!好一个诸葛孔明!”孙尚香忍不住抚掌大赞,她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豪气干云地笑道,“我只道他是个摇着扇子算计人的文弱书生,却不想他竟有如此胆魄,深知我心!夫君,赵将军,此计,可行!”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妻子,也不是那个亡命天涯的逃犯。在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江东说一不二、连兄长孙权都要让她三分的“弓腰姬”!
赵云看着孙尚香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瞬间安定下来。他明白了,军师此计,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抓住了整个事件的核心——孙尚香的身份与性格!此计,只有她能用,也唯有她,才能将这计策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主公!”赵云对着尚在犹豫的刘备,重重一抱拳,“军师算无遗策,请主公相信军师,相信夫人!”
刘备看着妻子眼中那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光芒,又看了看赵云坚定的眼神,他心中的犹豫瞬间被一股豪情所取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备此番,便将性命,交于夫人与军师了!”
“夫君放心!”孙尚香傲然一笑,她猛地从一名侍女手中夺过代表着自己身份的凤凰旗,大步流星地走上船头,迎风而立!
那一瞬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黑色的劲装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姿,手中的凤凰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她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柔情与羞涩,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孙家王女的无上威严与骄傲。
此时,后方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为首的两员大将,正是江东的蒋钦与周泰。他们远远地看到飞云号被困在狼山渡前,心中大喜,立刻指挥船队,呈包围之势,压了上来。
“前面可是刘备的船!快快停船投降,否则格杀勿论!”蒋钦在旗舰上高声喝道。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孙尚香那清脆如冰,却又充满了无尽威严的声音!
“蒋钦!周泰!尔等好大的胆子!”孙尚香手持凤凰旗,站在船头,声震四野,“我奉母亲大人密令,押送夫君刘备返回荆州,闭门思过!尔等不思助我,竟敢在此摇旗呐喊,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劫走朝廷皇叔,图谋不轨吗?!”
这一声喝斥,如同晴天霹雳,让蒋钦和周泰当场懵了!
押……押送?奉国太密令?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接到的命令,明明是周都督下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截下私奔的刘备与郡主啊!
就在他们迟疑之际,孙尚-香的目光,又如利剑般射向了前方狼山渡的守军。
“狼山渡守将听着!我乃江东孙尚香!现奉国太之命,执行要务!尔等竟敢以铁索横江,阻我道路,是何居心?莫非是与蒋钦、周泰串通一气,意图谋反吗?!速速给我砍断铁索,打开通路!若有片刻延误,休怪我回禀母亲与兄长,将尔等满门抄斩,以叛逆论处!”
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与杀气!
狼山渡的守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头晕目眩。一边是周都督的死命令,要他死守关卡;一边却是郡主亲临,手持信物,言之凿凿,还搬出了最让他们畏惧的吴国太!
这……这到底该听谁的?!
一时间,整个狼山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追兵不敢再进,守军不敢放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船头那个手持凤凰旗,如同一尊女战神般傲然屹立的女子身上。
“还愣着做什么!”孙尚香再次厉声喝道,“难道真要我请出母亲大人的手谕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是蒋钦、周泰,还是狼山渡的守将,他们谁也不敢去赌郡主手中是否真的有国太手谕。得罪了周都督,最多是受罚;可若得罪了吴国太,那可是真的会家破人亡的!
“快!快砍断铁索!”狼山渡的守将,终于顶不住这巨大的压力,他擦着冷汗,声嘶力竭地对左右下令。
岸上的士兵,如闻大赦,立刻挥动大斧,朝着那粗壮的铁索狠狠砍去!
“郡主……我等……我等不知是国太之令,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蒋钦在船上,远远地朝着孙尚-香拱手,算是认了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赵云眼中精光一闪,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对船老大低吼一声:“转向!南岸!全速!”
飞云号并没有冲向那正在被砍断的铁索,而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一个急转弯,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南岸一处不起眼的渡口,疯狂冲去!
那里,正是“回龙渡”!
“不好!他们要跑!”蒋钦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大吼道,“快追!他们要上岸!”
然而,一切都晚了。
飞云号重重地冲上回龙渡的浅滩,船身剧烈地搁浅。而岸边的芦苇丛中,早已冲出了五百名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精锐士兵!他们迅速列阵,将刚刚登陆的刘备、孙尚-香、赵云等人,牢牢地护在了核心!
赵云翻身上马,扶着刘备与孙尚香也上了早已备好的马匹,对着江面上那些目瞪口呆的江东水军,遥遥一抱拳,朗声道:“多谢诸位将军一路‘护送’!荆州军务繁忙,我等便不久留了!告辞!”
说罢,他一声令下,五百精兵护送着刘备与孙尚-香,如同潮水般退入岸边的密林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蒋钦、周泰等人,和一整支庞大的江东水师,呆若木鸡地停在江心,看着那艘搁浅的飞云号,和空无一人的渡口,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周泰才一脸茫然地问蒋钦:“我们……我们现在是该回去向都督报告,说我们成功拦截了刘备呢……还是说,我们被郡主给骂跑了?”
蒋钦看着那片密林,只觉得胸中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密林之中,夜色深沉,月光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刘备一行五百余人,在赵云的带领下,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疾速行进。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山林间穿梭,脚下是湿滑的苔藓与交错的树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不知名的虫鸣。
这场逃亡,远比想象中要艰苦。
孙尚香起初还因成功脱险而兴奋不已,但连续数个时辰的急行军,让她渐渐感到了疲惫。她虽自幼习武,体力过人,但终究是金枝玉叶,何曾吃过这等苦楚。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脚步也有些踉跄。
刘备始终紧随其侧,他见妻子脸色发白,香汗淋漓,心中充满了疼惜与愧疚。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孙尚-香身边,柔声道:“夫人,你还好吧?要不,我们稍作歇息?”
孙尚香咬了咬牙,倔强地摇了摇头:“夫君,我没事。我们不能停,停下就会被追上。”
刘备看着她那双写满疲惫却依旧坚毅的眼眸,心中一暖。他不再多言,而是直接走到她马前,对赵云道:“子龙,我与夫人共乘一骑,你且在前开路。”
说着,他便不由分说地将孙尚-香从马上抱下,然后自己先翻身上马,再伸出宽厚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拉入自己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夫君……”孙尚香的脸瞬间红透了,她靠在丈夫宽阔而温暖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与尘土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羞涩,将她紧紧包围。她不再逞强,而是安心地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身后的这个男人。
刘备圈住妻子,双腿一夹马腹,沉声道:“走!”
队伍再次出发。有了刘备的庇护,孙尚香果然轻松了许多。她靠在丈夫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前方赵云那如同标枪般挺拔的背影,心中忽然觉得,这场惊心动魄的亡命天涯,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
而此刻,江东的建业城,孙权的府邸之内,气氛却已是降至冰点。
“你说什么?!郡主……跟着刘备跑了?!”孙权听完蒋钦与周泰带回来的报告,气得将手中的玉杯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的脸因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那双碧色的眼眸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指着跪在地上的蒋钦、周泰等人破口大骂,“数万水师,竟拦不住区区一艘船,五百个人!我江东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蒋钦、周泰等人伏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辩解。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瑜在侍卫的搀扶下,脸色苍白地闯了进来。他显然也已得到了消息。
“主公……”周瑜的声音嘶哑,他看着眼前的残局,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没上来,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身形一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公瑾!”
“都督!”
孙权与众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只见周瑜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气若游丝。
“快!快传军医!”孙权焦急地大吼。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周瑜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主公……刘备……绝不能让他……回到荆州……”
他抓住孙权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速派……甘宁、凌统……率精锐骑兵,抄小路追击!他们……他们走不远的……”
说完,他便再次昏厥了过去。军医上前一番诊断,面色凝重地对孙权道:“主公,都督怒火攻心,箭疮复裂,已伤及肺腑。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孙权听完,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看着病榻上生死不知的周瑜,又想起逃之夭夭的刘备和自己那被“拐跑”的妹妹,一股前所未有的耻辱与愤怒涌上心头。
“来人!”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传我将令!命甘宁、凌统,点齐三千精锐虎骑,立刻出发!告诉他们,不必顾及郡主,务必将刘备的首级,给我带回来!!”
一场更为血腥的陆上追杀,就此展开。
刘备一行人,在山林中穿行了两天两夜,终于摆脱了江东的腹地,来到了荆州与江东交界的公安地界。
当他们看到前方江边,那片熟悉的芦苇荡,看到芦苇荡中,隐约飘扬的“关”字与“张”字旗号时,所有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他们,终于回家了!
“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早已在此等候多日的张飞,第一个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兴奋地大吼一声,拍马便冲了过来。
关羽亦是策马而出,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激动之色。
很快,诸葛亮、徐庶、马良、陆瑁等人,也纷纷迎了上来。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可把俺老张急死了!”张飞冲到近前,翻身下马,一把抓住刘备的手,上下打量着,见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大哥,一路辛苦。”关羽抚髯道。
“军师!诸位!备……回来了!”刘备看着这些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袍泽,声音亦是哽咽。
就在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刘备怀中的孙尚香所吸引。
“咦?大哥,你怀里这个……是哪家的小娘子?”张飞瞪着环眼,好奇地问道。
刘备这才想起,连忙将孙尚香扶下马。孙尚香一路奔波,虽显狼狈,但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英气却丝毫未减。她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对着诸葛亮等人,微微一福,道:“江东孙尚香,见过诸位将军、先生。”
满场皆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新主母”给惊呆了。他们只知道主公是去“假结婚”,谁能想到,他竟真的带回来一个活生生的江东郡主?!
还是诸葛亮最先反应过来,他手持羽扇,上前一步,对着孙尚-香深深一揖,微笑道:“亮,参见主母。主母一路辛苦,快快请回城中歇息。”
他这一拜,算是正式确认了孙尚香的身份。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跟着行礼:“参见主母!”
陆瑁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震撼与感慨。他知道,历史的轨迹,因为自己的到来,因为诸葛亮那更为大胆的锦囊,已经发生了微妙而又关键的偏转。在原本的历史中,孙尚香虽嫁与刘备,但夫妻二人关系并不和睦,更像是一场纯粹的政治作秀。但如今,经历过这场惊心动魄的“私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患难与共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