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晋城袁府那朱漆鎏金的雄伟大门前,张平与换上了一身干净儒衫的袁韦伯并肩而立。
“咚!咚!咚!”
袁韦伯亲自上前,握住那沉重的铜环,用力地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沉闷的敲门声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仿佛敲响的不是门,而是袁家即将倾覆的丧钟。
过了半晌,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嚷嚷着:“谁啊!大清早的,赶着投胎……”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触及到门外袁韦伯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原地。
那小厮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你……你……你……”
“大少爷?!”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小厮像是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地转身就往院里跑,慌不择路之下,脚下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那小厮凄厉的尖叫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袁府门前虚假的宁静。
他连滚带爬地跑远了,留下大开的侧门,像一张猩红的嘴,沉默地注视着门外的两人。
袁韦伯的身躯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激动与恨意。
他与张平并肩而立,如两尊沉默的石像,任由清晨的凉风吹拂着衣衫,目光穿过那洞开的门,望向深邃的庭院。
两人并没有等太久。
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由远及近,伴随着细碎而恭敬的脚步声。
出来的并非他们预想中的袁州纪与袁州平,而是两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妇人。
为首的妇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白皙,体态丰腴,一身绛紫色遍地金的锦缎长裙,头上插着的全是赤金点翠的簪子,正是二房的袁钱氏。
紧随其后的是三房的袁吴氏,年纪稍轻,身形更为纤瘦,一身桃红色的撒花罗裙,眉眼间带着几分刻薄的精明。
两人身后,乌泱泱地跟了十几个丫鬟仆妇,个个衣着光鲜,气派十足,仿佛不是出来看门,而是要去赴什么盛大的宴席。
她们在门内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门外的张平二人,像是看着两个不值一提的乞儿。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心照不宣的算计。
随即,袁钱氏脸上堆起一副夸张的惊讶神情。
“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韦伯侄儿吗?这阵风是把你从哪个犄角旮旯给吹回来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却偏要装出一副长辈见到晚辈的亲热模样。
见袁韦伯和张平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不做声,她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旋即又开了口。
“真是不巧,你二叔和你三叔两位当家的,天不亮就出门巡视铺子去了,真是辛苦。韦伯侄儿啊,你如今也早就不是袁家的人了,若是有事拜访,还是改日再来吧,或者递个帖子也行。”
这番话,句句都在扎心窝子。
名为不巧,实则就是故意刁难。
昨天袁家兄弟在酒宴上答应得那般痛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们。
张平冷笑,打破了僵局。
“巡视铺子?这晋城上下,不知哪家铺子这么勤快,天还没亮就开门了?二位夫人,莫不是两位袁爷去巡视的是那不归人管的鬼市?”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被动静吸引来的早起路人,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袁钱氏和袁吴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难看了起来。
她们本以为这张平不过是个外来的生意人,性子软糯好拿捏,哪知道一开口就如此锋利,直接撕破了她们的脸皮。
“我们昨日已经与两位袁爷商议妥当,今日送韦伯回府。”
张平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两位夫人若是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
袁吴氏按捺不住,尖声叫了起来,“我们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得等你家东家回来再说!”
她上前一步,指着袁韦伯的鼻子,脸上满是鄙夷。
“再说了,他一个忤逆不孝,被我公公亲自下令赶出家门的弃子,有什么脸面再踏进袁家的大门?我们袁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番话更是恶毒,直接将陈年旧事掀开,摆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袁韦伯当年被逐出家门的事情,在晋城也算是一桩不小的谈资,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袁韦伯身上。
两个妇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她们想来,被人如此当众羞辱,这两个人除了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再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所有人都料错了。
只见袁韦伯深吸一口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噗通!”
他双膝一弯,竟直挺挺地跪在了袁府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这一跪,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两个耀武扬威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等她们反应过来,袁韦伯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庭院深处,发出一声悲怆而响亮的嘶吼。
“不肖子孙袁韦伯——”
“叩见祖父!叩见祖母!”
这一声喊,仿佛用尽了他前半生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袁钱氏和袁吴氏瞬间慌了神。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过去最是在乎所谓“袁家颜面”,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不愿家丑外扬的袁韦伯,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当众跪下,直接捅破了天!
“你……你疯了!快起来!你想干什么!”袁吴氏又急又怕,上前就想去拉他。
袁韦伯却纹丝不动,再次高喊。
“韦伯自知有罪,不敢求祖父祖母原谅!只求见二老一面,当面陈情!若二老仍觉得韦伯该逐出家门,韦伯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门前,绝无二话!”
“疯子!真是个疯子!”袁钱氏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束手无策。
这袁家的老太爷袁陇吉和老夫人袁梅氏,才是袁家真正的定海神针。
她们可以在下人面前作威作福,可以刁难一个落魄的侄子,却绝不敢忤逆这两位祖宗。
正当她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老成仆妇匆匆从内院走了出来,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门前,对着袁韦伯躬了躬身。
“大少爷,老太爷和老夫人让您进去。”
她们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却不得不咬着牙,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