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咖啡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但林逸风感觉不到。
他满脑子都是赵思宁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
“偶遇”?
在F1这个每一寸空间都充满算计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偶遇。
他推开玻璃门,咖啡豆的香气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赵思宁,她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与车队经理的身份相得益彰。
然而,让林逸风脚步一顿的,是坐在她对面的人。
一头标志性的银发,一副无框眼镜,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红牛车队polo衫。那人正低头,用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浓缩咖啡,动作斯文得像个在图书馆翻阅古籍的学者。
阿德里安·纽维。
F1围场里活着的传奇,红牛王朝的奠基人,空气动力学之神。
林逸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赵思宁约他来,要“偶遇”的人,竟然是纽维?阿尔法·罗密欧的领队,和红牛的技术总监?这画面比在摩纳哥的游泳池里看到鲨鱼还要离奇。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绕到吧台,点了一杯冰美式,找了个能听清他们谈话,又不会显得刻意的邻座坐下。
“……我们解构了莲花type 79的地面效应,它的核心原理,在现代规则下,仍有未被完全开发的潜力。”赵思宁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足够清晰,流利的英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林逸风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
莲花79?地面效应?
这些名词对他来说,就像是历史课本里的古老咒语,遥远而陌生。他知道那是F1历史上的一座丰碑,但那和现在,和他们的赛车有什么关系?
纽维呷了一口咖啡,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赵思宁脸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Nina,你的野心不小。”纽维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英国人特有的腔调,“但这是在悬崖上跳舞。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四十多年前的技术上,风险太高。红牛的研发路线很明确,我们不需要这种赌博。”
赵思宁笑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下来。
“阿德里安,对你们来说是赌博,对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就是唯一的生路。”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逸风的方向,但没有停留。
“当然,现在讨论这些,确实太早了。我们的风洞数据还不够,模拟也只是初步阶段。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纽维没有接话,他放下了咖啡杯,站起身。
“你的咖啡,我请了。”他整理了一下polo衫的衣领,“祝你的幻想好运。”
说完,他转身离开。
经过林逸风身边时,纽维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那双被誉为能“看见”空气流动的眼睛,在林逸风身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那不是欣赏,也不是好奇,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强度和韧性,冰冷而纯粹。
直到纽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林逸风才松开几乎要被他捏变形的纸杯。
他端着咖啡,走到赵思宁对面坐下。
“Nina,你们在聊什么?”
赵思宁没有回答,只是将身旁的一个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屏幕还亮着。
“聊怎么赢。”
林逸风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那是一张极其复杂的赛车剖面图,无数条蓝色和红色的线条交织缠绕,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和数据。这比他看过的任何赛道数据图都要复杂一百倍,那些线条在他眼里扭曲成了天书,让他一阵头晕。
在图片的顶端,有一行清晰的标题:Lotus type 79 - Ground Effect Aerodynamics Analysis。
“莲花79……”林逸风喃喃自语,他终于明白,刚才那场对话不是幻听。
“纽维不肯冒险,”赵思宁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颗钉子,钉进林逸风的脑子里,“因为他有维斯塔潘,有围场里最快的火星车,有最雄厚的资本。他不需要走钢丝。我们有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逸风。
“我们有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逸风的耳膜,然后在他颅内炸开。
“你对赛车有超出常人的感知和反馈,这很好,是顶级车手的天赋。”赵思宁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像是在布置一场决定生死的排位赛策略,“但只靠天赋,我们永远只能跟在红牛屁股后面吃尾气。我要你做的,远不止是把赛车开到极限。”
林逸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里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他一直为自己超乎寻常的机械敏感度而自豪。在法拉利时,他泡在工厂里的时间比任何车手都长,他能向工程师清晰地描述出高速弯中尾翼气流分离的瞬间体感,能分辨出变速箱千分之一秒的顿挫。他以为,那已经是车手参与研发的极限。
“我要你理解它,从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数据开始。”赵思宁的目光落回到那张复杂的剖面图上,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我要你告诉我,当这些代表气流的线条改变0.1毫米,你的身体在驾驶舱里会有什么感受。反过来,当你需要赛车在某个弯角快上0.01秒时,这些线条应该是什么样子。”
“最后,”她抬眼,直视林逸风震动的瞳孔,“我要你来定义它的研发方向。”
林逸风的大脑一片空白。
协助研发,和定义研发,是两个维度的概念。前者是答题,后者是出题。
他一直是个优秀的答题者,甚至可以说是顶尖的。但赵思宁现在把一张白纸拍在他面前,告诉他,从今天起,你来出题。
这女人疯了。
他看着赵思宁,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她不仅要在悬崖上跳舞,还要拉着他一起,在钢丝上玩自由体操。
“Nina,我只是个车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不是空气动力学工程师,更不是阿德里安·纽维。”
“我不需要另一个纽维。”赵思宁的回答快得没有一丝犹豫,“纽维能看见空气,那是一种天赋。而你,能‘感觉’到空气,这是另一种天赋。我要的,就是把你的感觉,变成工程师能看懂的图纸和数据。”
她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品尝这场豪赌的滋味。
“觉得异想天开?”她问。
林逸风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台四十多年前的老爷车剖析图,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旋转、跳跃,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也组合成一条前所未见的、通往巅峰的荆棘之路。
他忽然笑了,是一种混杂着荒谬、无奈和一丝被点燃的兴奋的笑。
“异想天开?”林逸风抬起头,眼中的迷茫被一种崭新的光芒取代,“不,这比异想天开刺激多了。”
他伸手,将那个平板电脑拉到自己面前。
“那么,出题老师,”他看着赵思宁,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Lotus type 79”的字样,“第一课,从哪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