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眼波微转,将汤盏轻置于旁侧紫檀小几,旋即敛衽深福:“皇上,金贵人抱恙求见,其情可悯。未知圣意若何?可需臣妾暂避,容皇上与贵人独叙?”
“不必。你且留下便是。”他眼睑未抬,薄唇微启:“宣。”
殿门开处,但见丽心半搀半架着金玉妍,颤巍巍挨入殿来。她身裹一件半旧素色宫装,唇失朱色,几缕青丝为冷汗所濡,黏附于额角腮畔。显是沉疴在体,兼之一路挣扎,早耗尽了残存的气力。
甫脱丽心扶持,便如风折弱柳、离枝败叶,双膝一软,再难支撑,重重扑跪于地,身躯随之委顿于金砖之上。
皇上冷眼睨视阶下,眸中非但无半分怜恤,反陡然腾起一片嫌厌不耐。
“金氏!看看你今是何等形容!披发垢面,色若枯槁,行止失仪,扑跌御前!岂是天子妃嫔应有的体统?真真辱没皇家颜面!朕这养心殿,乃决断军国、奉祀祖宗之重地,岂容你这般蓬首病躯闯入冲撞?既已病骨支离,便该安守启祥宫偏殿,闭户静养,莫再滋生事端,污朕耳目!莫非定要朕降下明旨,将你禁锢方寸,闭锁宫门,你方知安分守己,不再贻笑大方?”
金玉妍气息翻涌,语不成调:“皇上…嫔妾…自知罪孽滔天,百死难赎!纵是立毙当场,亦属咎由自取,断不敢有半句怨怼!”她喘息愈剧,胸臆起伏若将窒息,仍强挣着嘶声哀恳:“唯求…唯求皇上开一线天恩!赦了贞淑那丫头性命罢!她不过卑贱奴婢,命若草芥!万事皆是奉嫔妾这昏聩的主子之命而行,身不由己啊!皇上!皇上若欲降下雷霆之怒,便尽数加诸嫔妾一身,嫔妾甘领其罚,粉身碎骨…亦无怨尤!但求…但求将她发配苦役也好,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回返也罢,只…只留她一条生路罢!皇上——!”
“哼!百死莫赎?你倒尚有几分自知!”皇上冷嗤一声,目光幽邃地压向金玉妍,“朕当真欲重重治罪于你,好教这六宫上下皆知,悖逆欺君,是何等下场!”
语锋至此,其声陡然一转,竟似掺入一丝‘无奈’与‘权衡’:“然!你膝下终归育有朕的三位阿哥!稚子何辜?朕若于此时严惩其母,落于外臣眼中,岂非坐实朕凉薄少恩,罔顾皇子生母之情,寒了这九重宫阙的骨肉伦常?叫六宫如何观瞻?令天下臣民如何论议?道是天子寡情,竟连几个皇儿的体面与生路,亦全然不顾了么?”
“朕今处置贞淑,明面上是严惩刁奴,以儆效尤,实则是为你遮掩!为你这昏聩之主担待!是保全你苟延残喘于这深宫的最后一点颜面,更是保全你那三个皇子的体统与前程!”
他微微前倾御案,声调陡厉:“金玉妍!你若神智尚存一缕清明,便该即刻伏地叩首,感念天恩!谢朕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朕为你这等不堪之人劳心周全!更当从此谨守本分,闭门省愆,安分守己,做个‘贵人’!夹紧尾巴,好生训导你那几个孩儿,莫再生出半分非分之想,再行半分悖逆之举!如此,方不负朕今日一番‘回护’之意!你可知朕苦心?”
金玉妍闻言,枯槁的面容骤然扭曲,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冲破病躯,竟嘶声迸出:“嫔妾不怕!嫔妾如今已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皇上若要取我性命,此刻便拿去,倒落个干净!”
皇上端坐御座,竟并不动怒。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参汤,青玉盏沿贴着薄唇,小嘬了一口。待那口汤徐徐咽下,方抬眸道:“你倒豁得出这副残躯。只是——”他略一停顿,那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你不要命,朕却还要顾惜这‘仁君’的名声。你的命,值几个大钱?又焉能抵得过朕清誉之万一?”
“那贞淑么,自被拖入慎刑司的当夜,寅时三刻,便已‘畏罪自尽’,了结了残生。倒是个‘忠仆’,替你担了该担的干系,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你既如此‘舍’不得她,那便在心底好好‘感佩’着她的‘忠心’罢。如此,也算全了你一场主仆‘情谊’。”
金玉妍登时怔在当场,目光如钩,直刺御座之上,半晌动弹不得。倏然,她唇角一勾,竟咯咯笑出声来。
“好……好一个宸衷独断!好一个算无遗策的万岁爷!”
“臣妾今日……今日方是真真儿地悟了!彻彻底底地悟了!皇上何尝是心疼永璇?分明是早已觑准了我金氏一门!”
“您假作恩宠,将那贵妃尊荣加诸我身,复以温言抚慰,道是圣心终系于我……步步为营,指点迷津,诱使我向家中递送消息,是料定了我惶恐无措,料定了金氏阖族惊惧,必如您所愿,行那篡改、销毁、伪造凭据之举,乃至……乃至胆大包天,贿结钦差,希图侥幸。”
“又以我胞弟官职稳如磐石、甚或可因家族‘无恙’而擢升为饵……麻痹我阖家心智,不致动用那最后倚仗的武备之权,抗拒这场寻常的‘商贾稽查’。”
“想来那钦差大人,亦是您早早埋下的暗桩罢?其假作踟蹰,半推半就,纳些许阿堵之物,不过是为引蛇出洞,坐实我族罪证!更诱得我那糊涂的父兄,于惶急之下,吐露更多隐秘,献上更多欲盖弥彰的伪契!这一载……这一载啊……”金玉妍喉间陡然哽咽,声调浸满自嘲与悲怆,“皇上施予我的桩桩‘恩宠’,那些温存软语,那些锦绣荣华,竟皆是为令金氏由战兢的‘待罪之羊’,心甘情愿化作网中的‘作茧之虫’!”
“要我族自投罗网,将一桩桩‘应对’之策,尽数化为勒紧颈项的绞索!每行一‘补救’,便是在皇上早备下的罪状之上,亲手添一笔笔崭新的铁证!只待时机一到,皇上便可名正言顺,将这百年望族……连根芟夷,彻底‘收割’殆尽!好算计……当真是天衣无缝的好算计!”
她强挣着爬起身来,惨然一笑:“左右……左右您已断送我阖族性命……既如此……嫔妾……嫔妾今日便遂了皇上心意就是!”话音未落,她便似疯魔了般,足下猛地发力,如离弦之箭向前扑去!
进忠在旁早已觑得她神色不对,尖声嘶吼:“护驾!快护驾!”殿外侍卫闻声如潮水般涌入,铁甲铿锵,刀光霍霍。魏嬿婉踉跄着倒跌数步,众人只道金玉妍是要直扑御前,拼个鱼死网破。
岂料!金玉妍竟是以全身之力,合身扑向殿中那根雕着狰狞盘龙的朱红巨柱!
“砰——!”
玉额触柱,登时血花四溅,染红了蟠龙金睛!金玉妍软软滑落,倚柱委顿于地,额上鲜血汩汩而下,浸透了半幅宫装。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仰首死死盯住御座方向,眼中恨意滔天,厉声诅咒:“你……你如此在意清誉,那,那这刻薄寡恩……寡恩之名……自我金玉妍今日……血溅……养心殿始……来日青史丹书……工笔如刀……必教你……遗臭……千秋万世……唾骂……不休……我……我就在九重天上……睁眼看着……看着你……!”
她头颅一歪,殷红的血,沿着冰冷蟠龙的鳞爪蜿蜒流下,刺目惊心。
魏嬿婉万不料竟至于此!那金玉妍素日不过色厉内荏,仗着几分伶俐口齿,并膝下尚有皇子承欢、幼弟倚靠,何曾真个有那孤注一掷的烈性?谁承想此番,她竟全然抛撇了骨肉牵连、前程后路,浑似那雪地里失了归途的惊雀,又似那琉璃盏撞向磐石,香魂一缕,顿作烟消!
她一旁瞧着,心下五味杂陈,恍如隔世。忆昔金玉妍盛宠之时,真真是‘眼见她起高楼’,端的是珠围翠绕,凤目流辉,六宫侧目,那等煊赫,恍若九天神女临凡;也曾‘眼见她宴宾客’,琼筵玳瑁,笙歌鼎沸,春风得意马蹄疾。岂料转眼间,便是‘眼见她楼塌了’!落得个凤钗委地,罗衣蒙尘,形容枯槁,便是那阶下寒雀,亦胜其三分凄凉。
如今,昔日种种,乃至那深埋心底、经年累月的切齿恨意,竟都随着这血溅玉阶的惨烈一幕,瞬息凝滞、冻结了。魏嬿婉怔怔望着那殷红点点,染透金砖,心中只余一片空茫的死寂,再无半分快意。
真真是——算尽九重天,难逃指掌间。自缚玲珑茧,金丝缚流年。忽惊云台语,恩重忽成渊。朱砂透尺素,裂帛碎冰弦。玄铁签下棋终散,谁记当年步步莲?
然则世间事,偏生这般作弄于人!金玉妍原就体弱气虚,兼之连日忧惧煎熬,早已是灯尽油枯之相。此番拼却性命一撞,虽则血溅当场,染得蟠龙柱上点点猩红,恍如雪地里绽开的数朵残梅,触目惊心,却终因气力衰竭,未能立时毙命。
古来意图以死抗君之人,或慷慨就戮,或饮恨黄泉,倒也留得几分刚烈之名;偏她这般,力竭而未尽命,徒留残喘如游丝,非但未能成其‘烈’,反倒坐实了‘犯上’之罪,错上加错,将自己并那牵连之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等大不敬,断非一死可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