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龙颜震怒,周身战栗,九五威仪,尽化森然戾气。戟指那昏厥之躯,厉声如九霄雷霆劈落:“好个不知死、悖天恩的贱妇!竟敢以污血秽朕养心禁地!妄想一死便宜,遁其滔天罪愆?休想!朕偏要她活,活受这现世之报!”
“速传齐汝,务令其愈!着将此贱妇幽闭永巷北隅至阴至潮的‘思愆室’,一应饮食,仅按宫婢末等份例供给,且日易其馔,毋令一餐得饱!着两名掌刑老宫人轮值监守,每日辰、午、未三时,押至六宫通衢之要道,褫其钗环,散发素衣,跪于粗砾之上,自陈其罪!凡过往妃嫔宫人,皆可驻足观瞻,以儆效尤!” 言及此处,复又切齿道:“此妇素喜荣华,最惧失仪?朕偏要她日日将此容颜,掷于众目睽睽之下,任人指点唾弃!其一言一行,皆需详录,着内务府誊抄百份,遍传六宫一十二司!朕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魏嬿婉闻得此言,气息登时窒住。她紧趋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婉声道:“皇上息怒!此举恐非万全之策。金贵人甫经产育龙裔,气血大亏,身子骨儿最是虚弱不堪。若立时便施以这般雷霆重罚,恐有伤天和,于龙嗣亦恐非宜——”她话犹未了,情急之下,抬眸欲再陈情。
龙颜早已阴沉如铁,雷霆之怒蓄势待发。皇上骤然抄起御案上那几页墨迹未干的悼亡诗笺,不等魏嬿婉看清,已“啪”地一声重重掴来!力道之大,直打得魏嬿婉珠钗欲堕,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住口!朕意已决,岂容尔等置喙?”他恨声道:“哼!这起子不知尊卑、不敬君父的孽障!都是富察·琅嬅开的好头!上行下效,才纵得底下这些个贱妇个个没了王法,心比天高,胆敢在朕面前作耗!今日若再纵容,明日还不知要生出何等忤逆不孝、祸乱宫闱的孽障来!”
进忠眼见魏嬿婉受掴,几欲抢步相扶。目光急投去,恰逢她抬眸回望。四目相接不过石火电光一瞬,她那噙泪的双眸极轻一摇,似诉无穷委屈,又含不容置喙的制止。进忠心下一凛,那点莽撞顷刻冰消雪释,忙垂首屏息,将身形更深地没入殿角暗影,再不敢妄动分毫。
魏嬿婉强忍颊上灼痛与鬓边眩晕,深吸一气,就着扑势,以膝代足,向前挪行两步,伏身叩首:“皇上息怒,臣妾万死!臣妾愚钝,断非存心忤逆天颜。皇上烛照万里,明察秋毫,金贵人悖逆圣恩,亵渎天威,其罪昭彰,咎由自取,便是粉身碎骨亦不足惜其辜。”她微仰螓首,泪光莹然,恳切仰望御座,“臣妾斗胆进言,实是念及后宫诸姐妹,皆安分守己、仰沐天恩之人。况舒妃身怀龙裔,玉体贵重,正需静养安胎。若因此事受了惊扰,损及皇嗣……彼时金贵人已是万死难辞,她何以偿此重咎?!”
魏嬿婉一面哀切陈词,一面悄然窥伺龙颜。但见皇上胸中怒气似因她这番示弱哀告稍平,紧锁的眉峰略弛,森冷的目光亦似有片刻游移。她忙复深深叩首,调转崇敬:“臣妾深知,吾皇仁德如天,泽被苍生!心怀四海,视万民如赤子,最是宽厚仁慈。此番天威震怒,皆因金氏一门负恩忘义,寒彻圣心!皇上念其多年侍奉之情,更顾念诞育之功,已是法外施恩,对其姐弟网开一面。此等厚泽,真可谓仁至义尽,天地可鉴!便是铁石心肠,亦当感愧无地,痛改前非!”
龙颜果然又缓几分,鼻中沉沉一“嗯”,那山岳般的威压终泄开一丝罅隙。他缓缓落座龙椅,屈指轻叩御案,目光虽仍阴沉,却已非那择人而噬的暴怒模样。
“臣妾愚见,此等不知感恩、不识抬举的狂悖之家,实乃辜负皇上如海深恩!皇上待之以仁,彼等报之以怨,其心可诛!既如此,皇上又何须再念旧情,为其留半分余地?金家贸易贪墨,所获巨利如流,焉知其中可有不明巨款,暗度陈仓,流入金简府邸,供其挥霍于销金之所?更有甚者,金家是否假商贾之名,行官商夤缘之事?其商队所行路径,是否与金简所辖武备院暗通款曲?若果真如此……其间可曾有过私贩军需的勾当?”
“譬如那上供御用、犒赏将领的极品貂裘、玄狐皮料,是否被其以次充好,暗中克扣,中饱私囊?甚或染指更紧要、更犯天威的军械物资?彼等是否假军需输送之名,行夹带私货、瞒天过海之举?金简坐镇武备院,若真为其家族走私大开方便之门,暗行庇护,乃至假军械通道夹带私货,此等行径,岂止贪墨渎职,实乃动摇国本!”
魏嬿婉一气陈毕,再次深深叩首:“若皇上能洞悉此情,明察秋毫,再行圣裁,则天下臣民,必能体察圣心,深知皇上非泄一己之愤,实乃肃清吏治,为国除奸!届时,非但无人敢妄议圣德清誉,反将感念皇上圣明烛照,早早拔除这等蠹国殃民的巨奸!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皇上面色愈发霁和,微微颔首:“婉婉所言甚是。金家这等根底,能养出什么知礼明义的好子弟来?便如那淤泥塘里,纵然偶生一两枝残荷,也终究难脱浊气,指望它亭亭净植,岂不是痴人说梦?朕,竟是叫他们蒙蔽了这些年!”
“进忠。即刻奉朕口谕,着内务府会同都察院,彻查金简在武备院卿任上所有经手勾当!给朕细细地扒梳,一寸一寸地查!”
进忠口中连连应道:“奴才领旨!奴才这就去办,定当查个底儿掉,蛛丝马迹不敢放过,皇上圣明烛照,奴才等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上挥了挥手,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微尘。
魏嬿婉心中稍定,臻首微垂,眼波流转间,那盈盈泪光尚未拭尽,便又添了几分哀婉凄楚之色。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怯生生启齿道:“皇上……臣妾斗胆,既如此,可否……垂怜,略收回对金氏的成命?”
皇上眸光微动,掠过魏嬿婉那含怯带忧的粉面,沉吟片刻:“罢了。朕便依你所请。免其当众自陈之辱,只着贵人金氏即日迁出原所,移居永巷深处静居思过。就此作罢。”
金玉妍被几个粗使内监抬着,送入永巷深处一间逼仄的耳房。但见屋内,蛛网暗结梁上,霉苔遍染墙根,一股子陈年腐朽的阴湿气味直钻鼻窍。几扇窄窗高悬,糊的却是半透不透的油纸,将外头天光滤得昏惨惨一片,竟不见一丝日影。四下里唯有一张破板床、一条瘸腿凳,并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满目萧然,寒气侵骨。
丽心踉跄扑至门外,十指紧扣着冰冷的门环,一声声哀泣透骨穿心:“主儿!主儿!您可听得见奴婢?这可如何是好啊!三位阿哥年幼,离了亲额娘,往后……”
值此变故,六宫之中早已暗流汹涌。嫔妃宫娥,或聚于回廊之下,或匿于纱窗之后,无不交头接耳,帕子掩口,目光闪烁。皆叹道:“谁能料想?那位素日里何等气焰,何等风光!金玉满堂,宠冠一时的人物,如今竟……竟似块用旧了的脏抹布,随手便丢在这不见天日的腌臜角落!” 言谈间,既有兔死狐悲之叹,亦不乏幸灾乐祸之态。
彼时魏嬿婉步出养心殿,殿内沉水香暖犹在鬓边,却被永巷方向吹来的阴风一激,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通体凉津津的。
她略略侧首,对紧随其后的进忠低声道:“既已斩草,必要除根。金简留不得。” 稍顿,她眉尖微蹙,掠过一丝极淡的恻隐,“只是……金氏落得这般田地,报应也算足了。待查办金简的旨意下来,你多费些心,务必一丝儿风声,也不准透进永巷去。”
进忠垂手躬身:“奴才省得,主儿放心。”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款款坐进那顶杏黄暖呢、金线盘螭的四人抬舆。待得舆轿稳稳升起,视野陡然开阔,却依旧是,重重叠叠、望不到头的朱甍碧瓦、金顶红墙,巍峨森严一如往昔。只是底下行走的宫人内侍,此刻望去皆如蝼蚁般渺小,远远瞥见舆轿仪仗,便慌忙垂首躬身,急急避让至宫道两侧。
“给令妃娘娘请安——”
“奴才\/奴婢恭请令妃娘娘金安——”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云鬓。触手所及,是累丝嵌宝金凤钗冰冷的羽翼,是东珠点翠步摇沉甸甸的凉意,是赤金嵌珊瑚钿子硬挺的轮廓,满头珠翠,光华流转,不亚金氏盛年。
一阵穿廊风拂过,隐隐约约,将两个小宫娥的私语,断断续续送入了魏嬿婉耳中:
“听说攒够一百两,就能去永寿宫当差,伺候令妃娘娘!”
“一百两?天爷!咱们一年的月钱才几个大子儿?你莫不是哄我?”
“千真万确!” 先头那个声音急切起来,透着压抑不住的向往,“且都说令妃娘娘是菩萨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仁厚,永寿宫里头的份例、赏赐,样样都是顶顶拔尖儿的!若是真能进去,莫说自个儿体面,就是家里爹娘兄弟,也……”
“唉……” 另一个声音却泄了气,满是沮丧,“宽和仁厚,那也得有福分近身伺候才算啊。一百两……我便是夜里不睡,偷偷接了浆洗的活计,手指头都泡烂了,也才勉强攒下二十两,还差着老大一截呢!那永寿宫的门槛,金镶玉砌似的,岂是咱们这等命小福薄的想得就想的?”
“说的也是呢……一百两……那得是多大一堆银子?”
两个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魏嬿婉黛眉微颦,美目轻合,低声道:“春婵,本宫身上……颇觉沉疴。你且去寻一趟齐汝,讨些对症的药来。”
春婵立时会意,躬身趋近:“主儿可是要些驱寒除痹的方子?”
“正是。”魏嬿婉颔首,复又睁开眼:“需见效快些的止疼方子,祛风除湿的药性务要稳妥。”
春婵心领神会,肃容颔首:“主儿放心,奴婢此事定办得妥帖。”
永珹于阿哥所中,骤然闻得生身之母被贬谪永巷,登时心胆俱裂,顾不得仪容体统,更不待侍从跟随,踉跄着便从阿哥所奔出,一路穿宫过院,直闯至养心殿外。
进忠远远觑见,心下便是一紧,慌忙抢步上前,伸臂小心拦下,一面急急使眼色,一面压低了嗓子劝道:“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地方岂是此刻能来的?皇上这几日心绪正自不豫,龙颜含怒,一丝火星儿便能燎原!您这般闯撞进去,没的白白引火烧身,迁怒于己身,岂不是天大的冤枉?快请回吧!”
永珹闻此,脚步微顿,眼中酸涩,只觉万念俱灰。他对着进忠略一拱手:“谢公公指点回护之意。只是……事到如今,永珹心中,早已是寸草不生,万念俱寂,亦再无可惧可失之物了。若今日不能面叩圣颜,拼死一争,只怕……只怕来日我那身陷囹圄的额娘,并两个尚在稚龄、懵懂无知的幼弟,便要生生在那永巷绝境之中,受人磋磨,油尽灯枯,性命难保!公公,此乃剜心之痛,锥骨之恨,永珹实无退路矣!”
言毕,他再不犹豫,猛地一撩石青蟒袍前襟,双膝重重跪落在那冰凉的殿阶之上,仰首向着那紧闭的朱红殿门,朗声呼告:
“不孝儿臣永珹,惶恐万死,泣血叩见皇阿玛!求皇阿玛开恩!儿臣深知,额娘母家罪孽深重,触怒天颜,然其首恶既已伏诛,人死如灯灭,万般罪愆,亦当随之烟消。万望皇阿玛垂怜,念在八弟、九弟年幼无辜,嗷嗷待哺,稚子何辜遭此连坐?恳请圣心慈悯,将额娘迁出永巷那等绝地!不拘何处冷僻宫室、简陋偏殿,但求得一隅容身,遮蔽风雨,使两位弱弟得以苟全性命,平安长大!儿臣永珹,此生别无他念,甘愿自请褫夺一切爵禄恩荣,贬为庶人,为皇阿玛效犬马之劳于草野之间,或圈禁高墙,终老此生,亦或充作苦役,披肝沥胆,只求换得额娘与幼弟一线生机!儿臣此言,字字肺腑,天地可鉴!伏惟皇阿玛圣裁!”
殿宇深寂,皇上正独对御案上孝贤皇后小像凝睇。画中人眉目宛然,含睇若笑。然案头地下,素宣狼藉,尽是揉皱撕碎之稿,墨渖犹泫,字字断肠:‘十年生死两茫茫’、‘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忽闻“砰”然一声,帝掌猛击紫檀云龙御案,震得案头供奉的铜胎画珐琅缠枝莲纹烛台亦簌簌乱颤。
“进忠!”
进忠闻声,虾躬碎步,急趋入内。
“你如何当的差?!朕养尔等奴才,所为何用?再令朕闻外间半分聒噪,你的项上人头,趁早别要!滚!”
进忠冷汗涔涔,对着廊下噤若寒蝉的小太监,狠剜一眼,压声斥道:“没眼色的蠢材!还不速将四阿哥‘请’回阿哥所?等着皇上摘了尔等吃饭的家伙么?!”
二小监如蒙大赦,复心惊胆裂,惶应一声“嗻!奴才们得罪了!”,便硬着头皮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欲搀永珹。
永珹骤然挣起,石青蟒袍于撕扯间凌乱不堪:“皇阿玛!皇阿玛!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呼声凄厉,一声惨过一声。
二监使出死力,几是半拖半架,将其强行曳离。永珹犹自挣扎,双目泣血,紧盯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忽而一笑:“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何如黎庶蓬门里,天家父子作寇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