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莲步轻移,深深道了个万福,螓首低垂,“皇上、太后娘娘圣鉴,臣妾自知万死,僭越妄言之罪,百身莫赎。此等关乎天家血脉承继、乾坤纲常伦序的大事,原非臣妾微末之人所敢置喙。然则……臣妾斗胆冒死进言,今日御前所决,所系者非止嘉贵妃娘娘腹中一脉骨血,更牵动两位皇子终身福祉,干系深重,臣妾五内煎灼,如鲠在喉,不得不吐!”
“永珹阿哥年已总角,敏慧知事,明辨亲疏。素日最是纯孝,晨昏定省,侍奉嘉贵妃娘娘汤药,未尝片刻懈怠。若骤然闻得生母因诞育幼弟、幼妹而玉殒香消……”她语声微颤,以一方素罗帕子轻掩朱唇,肩头微颤,“试问少年心性,如何能不思不念?如何能不疑不惧?彼时眼见皇阿玛为‘社稷大义’舍却生母,纵使明面不敢怨怼,心底裂痕沟壑,恐非岁月可弥合。天长日久,父子至情,岂不生生添了隔阂?”
“永璇阿哥年方周晬,嗷嗷待哺,正赖生母怀抱之时。稚子虽幼,母子连心,天性使然。若骤然离慈母,纵有乳母百人,锦衣玉食,终究隔肚皮而暖不得心窝。夜半惊啼,谁解其意?病中呓语,谁慰其心?臣妾每思幼子失怙,如离巢雏鸟,风雨飘摇,辄觉五内如焚……” 魏嬿婉适时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眸,目光哀恳地望向御座,“臣妾愚见,保全嘉贵妃娘娘,便是保全三位皇子!永珹阿哥得全孝道,父子之情无隙;永璇阿哥得沐亲恩,幼弱之躯有恃;便是这未降世的小阿哥、公主……他日长成,亦当感念皇阿玛今日垂怜生母的圣德仁心!天家骨肉,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素以仁孝治天下,岂忍见幼子丧母、长子离心?伏望皇上……三思!”
皇上听罢,心内如沸汤翻腾,思绪万千。他微微阖目,静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方缓缓睁开龙目,对齐汝喟然长叹道:“罢了!念在永珹,也是朕昔日抱在膝上,看着牙牙学语,曾真心疼惜过一场的亲骨肉……齐汝啊,务须以保全贵妃娘娘为要!天家血脉固然贵重,然…母子天性,岂可轻绝?朕……不忍心再见永珹那孩子,失了亲额娘!”
齐汝闻旨,忙躬身应了个“嗻”,脚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步履匆匆,一径往内室赶去施针。
殿内重归岑寂。唯有更漏滴答,声声催人;金猊嘘烟,袅袅如缕。魏嬿婉亲自捧了盏滚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奉至太后与皇上手边。皇上端坐暖炕之上,面色沉郁,目光虽落在手中那汝窑天青釉的茶盏上,心思却早已飞至九霄云外。
光阴如漏壶之水,点滴难捱。终于,他耐不住这煎熬,将茶盏往紫檀小几上轻轻一顿,“唉……此间事急,然前朝政务堆积如山,朕在此枯坐亦是徒增烦忧。皇额娘,儿臣……先回养心殿批折子去了。”
太后正捻着佛珠,闻言眼皮也未抬,只自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嗯”,手中佛珠不停,另一只手随意一摆,示意知晓。
“臣妾恭送皇上。”魏嬿婉敛衽垂首,直至那明黄袍角消失在殿门之外,方缓缓直起身,依旧侍立太后身侧。
不知又煎熬几刻,内室珠帘哗啦一阵急响,齐汝跌跌撞撞疾奔而出,扑跪于地:“微臣齐汝叩禀太后娘娘!天佑大清,祖宗显灵!贵妃娘娘洪福齐天!托皇上、太后洪福,娘娘已转危为安!方才诞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均安!那血……总算……总算止住了!”他重重叩首,恍若自己劫后余生,“只是…小阿哥在胎中憋久了些,气息稍弱,哭声不甚响亮,微臣已施以金针,辅以参汤吊气,悉心调护,料无大碍!此乃皇上圣德感天,太后慈心庇佑之果!微臣幸不辱命!”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一直紧闭的双目霍然睁开,眸中霎时涌上如释重负的慈和,长长吁出一口气。手中那串翡翠佛珠,终又在她指间流转如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魏嬿婉闻言,立时敛衽跪伏:“太后娘娘慈心仁德,泽被六宫。今日若非太后坐镇,菩萨庇佑,焉有嘉贵妃与小阿哥母子平安之福?此皆仰赖太后恩泽!”
太后目光微垂,落在魏嬿婉身上,语气欣慰:“你这孩子,也忙前忙后整日了,着实辛苦。起来罢,且回宫歇息,此处自有宫人照应。”复转向齐汝,吩咐道:“齐太医,此乃天大喜事,速往养心殿将佳音禀告皇上。”
魏嬿婉非但未起,反将身子伏得更低:“太后娘娘为后宫操劳一日,心力交瘁,臣妾安敢自专先行?贵妃娘娘虽已平安,然产后诸事繁杂,小阿哥亦需精心看顾。内务府遣人、太医用药、宫人调度,恐尚需督视,以防疏漏。臣妾斗胆,恳请再留片刻,为太后分忧,待诸事稍定,再行告退。”
“你思虑甚周,”太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内,忽而凝住:“如今后宫,非纯妃代掌六宫事么?嘉贵妃今日临盆,险象环生,哀家与皇帝皆至,她身为协理之人,缘何此时仍不见踪影?”
丽心闻言,慌忙趋前跪倒:“回太后娘娘,奴婢见贞淑姐姐请驾未果,心焦如焚,立时便往纯妃娘娘宫中禀报。纯妃娘娘当时…只道知晓,说…说会想办法的。”
太后语气陡然转厉,“法子想到此时?!人已险入鬼门关,她想的什么法子?!后宫主事者,遇此等大事竟不亲临坐镇,成何体统!”
正待太后欲再诘问,进忠躬身疾步入内,目不斜视,行至殿中,对着太后与魏嬿婉方向利落打千:“奴才进忠,叩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令妃娘娘金安。”
太后心下了然:“进忠?可是皇上有旨意?”
“回太后娘娘,正是。”进忠垂首应道,“不知…嘉贵妃娘娘此刻可曾醒转?皇上口谕,需当面向贵妃娘娘宣示。”
内室门帘微动,贞淑疾步而出:“回公公,我家主儿方才已然苏醒。”
进忠神色一正,旋即起身,趋近内室珠帘前三步处肃立,对着帘内躬身,朗声道:“嘉贵妃娘娘金氏接旨——”
帘内隐约传来金玉妍虚弱而急促的喘息,贞淑忙入内搀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前内务府皇商金氏一门,世受皇恩浩荡,理当尽忠报效。然其罔顾天恩,欺君罔上!其罪昭昭,擢发难数:一曰贪墨内帑,中饱私囊,数额之巨,骇人听闻;二曰伪造贡品,以次充好,亵渎御用,其心可诛;三曰行贿朝臣,结党营私,扰乱吏治,败坏朝纲;四曰欺君瞒报,虚报账目,蒙蔽圣听,罪无可逭;五曰为谋私利,竟至戕害无辜,草菅人命,神人共愤!凡涉皇商贪墨案者,无论主从,业经三司会审定谳,今已尽数抄家没产,主犯枭首示众,曝尸市曹三日,以儆效尤!其族中未涉此案之出仕子弟,念其或不知情,或未参与,特旨免于株连,然永不得再入内务府及涉皇家采买之职!”
“什…么?!” 金玉妍一声凄厉惊呼,挣扎着自帘内踉跄扑出,匍匐于地。
进忠面不改色,继续宣旨:“朕念及贵妃金氏身怀龙裔,恐其闻讯惊惧伤胎,故将此案隐而未发。且虑及金氏一族虽罪大恶极,然其弟金简为官尚属勤勉,查无涉此案确证,特旨保留其原职,以观后效。今金氏已平安诞育皇嗣,功过分明。其父兄罪孽滔天,祸延家族,金氏身为贵妃,虽未直接参与,亦难辞教养失察、累及天家颜面之咎!着即褫其贵妃冠服,夺‘嘉’字封号,降为贵人!然朕体念骨肉亲情,格外开恩,允其所出三位阿哥,仍由金贵人亲自抚育,以全母子之情。”
进忠收束圣旨,向前略迈半步,对着帘内又复躬身:“金贵人,皇上的旨意,奴才已宣毕。皇上另有口谕:贵人身边掌事姑姑贞淑,经查实,多次借传递家书之名,暗中与宫外金家互通消息,通风报信,出谋划策,规避稽查。此前因贵人有孕在身,离不得人伺候,朕特准暂留。如今贵人既已平安生产,此等背主妄为、勾结外戚的刁奴,断不可再留!奴才今日,便要将贞淑——押付慎刑司!”
几个太监得了眼色,如鹰隼般抢步上前,不由分说,左右架住贞淑臂膊便往外拖曳。贞淑身子一软,竟不挣扎,只扭过头,泪眼婆娑,望向地上那狼狈匍匐的身影。
金玉妍此刻哪还有半分贵妃体统?云鬓散乱,星眸赤红。眼见贞淑被拽,她挣扎着欲以手支地,膝行向前。
“贞淑!贞淑!”
无奈产后虚脱,气力不济,方挪半尺,便又委顿于地,徒劳伸臂,眼睁睁指尖离那渐行渐远的素色衣袂,不过毫厘之遥。
“主儿!主儿!”贞淑被拽至殿门,忽地扬颈高呼,“奴婢万死!那些腌臜事,皆是奴婢瞒着主儿,自作主张!是奴婢糊涂油蒙了心窍,妄图为家中遮掩!奴婢罪该万死!求主儿……万莫为奴婢这等贱躯伤损玉体!主儿珍重!珍重自身啊——!”余音未绝,人已被拖出殿外,呼声戛然而止。
“不!不——!”金玉妍浑身剧颤,猛地昂首嘶喊:“进忠!本宫要面圣!本宫要叩谒天颜!此中有冤!有冤哪!”她竭力前扑,死死攥住进忠袍服下摆,指节青白,力透罗縠。
进忠被她拽得身形一晃,略蹙了蹙眉,身子微倾,作虚扶状:“金贵人,这万万使不得。”
他眼风疾扫一旁早已面色惨白的丽心,沉声道:“丽心!还怔着作甚?主子哀毁过甚,你也不知事?还不速扶贵人起身!好生搀稳了,地气阴寒,贵人方经大险,玉体要紧,莫再添了症候!”
丽心如梦初醒,连滚带爬上前,勉力搀扶。进忠这才顺势轻轻一挣,脱开那紧攥的手,垂眸敛目,语重心长道:“贵人,眼下最要紧的,是遵圣意,好生将养玉体。三位小阿哥,还全仰赖贵人呢。至于旁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刻若再面圣陈情,岂非撩拨天威,徒惹龙颜震怒?冲撞圣驾,于贵人、于阿哥,又有何益?且暂隐忍一时罢。”
言罢,他不再看地上那悲恸欲绝的身影,目光似无意间掠过一旁静立的魏嬿婉。两人眼波于空中一触,进忠几不可察地颔首。魏嬿婉眼睫轻颤,依旧垂眸恭立,屏息无声。
进忠整了整袍襟褶皱,转向太后方向,再次躬身:“太后娘娘,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