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自闻龙庭震怒,钦命干员稽查陈年账目,阖府上下顿如鼎镬之蚁,栗栗危惧。为遮掩阴私,急思亡羊补牢,一声令下,泼天钱粮人役顷刻调动,专事那篡改捏造的勾当。
积年册籍、南北货单、官私文书,乃至钤有朱印的官凭税票,无不自尘封库底、隐秘夹层中翻腾而出。深院密室之内,烛火彻夜通明,精于算计的老账房、善仿字迹的清客相公,屏息凝神,伏案操觚。但见一笔一划、一页一册,依着那‘天衣无缝’的模子,细细描补、凭空捏造。墨锭频磨,朱砂细调,纸页窸窣,算珠噼啪混着烛烟汗气,恍如一场无声鏖战。
更深漏断,万籁俱寂,独养心殿内烛影摇红。
案前,皇上凝神披览,指尖轻扣,于荧荧烛火之下,发出笃笃清响。一侧壁上,悬着郎世宁妙笔所绘的工细彩绘小像,墨漆画框,垂着杏黄缨络。画中帝后二人眉目宛然,翠袖相依,正是他与琅嬅当年之景。
偶一抬眸,目光掠过画中故人,复又垂首细读。
忽闻殿外玉阶之下,隐约传来环佩叮咚,步履蹒跚之声。进忠趋步无声,躬身入内,细声禀道:“启禀皇上,嘉贵妃娘娘此刻在殿外求见,说是…胎动不安,心中惶恐,特来面圣祈安。”
静默片刻,方听御音低沉,喜怒莫辨,只道:“朕此刻心绪不宁,无暇见她。你去好生传话:着她尽日只在启祥宫好生将养胎元为重,此乃头等大事。外头风露寒凉,道路湿滑,莫要再任性走动出来。万事自有朕躬做主,莫作他想。”
殿外廊下,金玉妍扶着贞淑的手,高耸的孕肚将宫装上的山茶纹样撑得浑圆欲绽,额角密密地沁出香汗,浸湿了鬓边一缕鸦青的发丝,几支赤金点翠嵌珠的步摇,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簌簌轻颤,珠光摇曳,映着殿内透出的一痕烛晕。
沉水香的幽微气息如烟似雾,萦绕不散,壁上画中,那袭翠色罗袖,于这氤氲暗香里,愈发显得鲜活静穆,恍若真真凝睇着这宫阙深宵的种种。
半晌,皇上竟自御座起身,行至南窗下那张填漆戗金云龙纹书案前。案上宣纸如玉,徽墨凝香,一管紫毫犹带润泽。他未唤宫人,亲自执起了那方御铭端砚。
提笔,蘸墨,只觉纸上犹存伊人指尖的温度,昨日方落,今日竟已成绝响。
钟粹宫内,金玉妍执起苏绿筠的手,面上含一缕似叹似讽的笑意,曼声道:“好姐姐,且看如今光景。昔年孝贤皇后在时,皇上待她……嗐,咱们做妃嫔的,原不敢妄议天家情分。只是这人死如灯灭,灯花爆尽,反倒衬出个情深似海的模样。这丧仪规制,哀荣备至,一应繁文缛节,哪一桩不是姐姐里外周全、劳心费神?真真辛苦姐姐了。”
言至此,她眼波微转,声气更低:“想来,这丧仪里头,岂单是祭奠故人?姐姐这般殚精竭虑,皇上岂有不入眼、不铭心之理?依妹妹浅见,这操持重担落在姐姐肩上,原就是圣心所向的兆头!”
苏绿筠正拈着绢帕,闻言指尖一顿,眸光倏然微闪,旋即摇头轻哂:“妹妹此言,委实抬举我了。皇上最重者何?满汉血统,祖宗家法。我乃汉女出身,门第寒素,父母兄弟俱是寻常布衣,于朝堂无片瓦之阶,更无煊赫外戚可倚。这般根基,怎当得起那等‘兆头’?妹妹休要取笑。”
金玉妍纤指轻抚小腹,巧笑嫣然:“姐姐只道皇上重血统,固是不差。然皇上尤重者何?江山社稷的承继!皇嗣血脉的绵延!姐姐的福泽,阖宫谁不钦羡?膝下阿哥繁茂且康健,这便是顶天的根基!‘立嫡立长’,祖宗成法昭昭。皇上素日心之所系,岂非欲择一嫡子,承继大宝?今孝贤皇后仙驭,这嫡子名分……”她语意微顿,眼含深意,“论子嗣,序齿伦,可不正该落到姐姐的阿哥头上?”
“其实,立哪位阿哥为嫡,端赖皇上一言九鼎!旨意既颁,乾坤立定。姐姐身为阿哥生母,阿哥既为嫡子,姐姐顺理成章便是嫡母,这继后凤位,舍姐姐其谁?方称水到渠成,名正言顺!皇上将丧仪重责托付姐姐,焉知非是……为来日伏脉千里?”言罢,只以一双秋水明眸,含笑凝睇苏绿筠。
宫中丧仪未竟,宫外金家犹慊慊然,深恐祸及。遂备下成箱金锭银锞、匣装稀世古玩并海外奇珍,拣选伶牙俐齿、心腹司阍,觑机欲‘打动’稽查大员。
那大员初时假作踌躇,端足架子,经不住巧舌如簧,半推半就,终是‘勉为其难’纳了些许‘心意’。言语松动,透出‘好商量’之意。金府得信,方似吞下定心丸,兼信金玉妍密报‘圣眷犹在’,稍得喘息。
然则为保万全,亦不敢全然托大,复又暗将库中金银元宝、翡翠明珠珊瑚树,并京畿膏腴、江南水田地契文书,分装妥当,趁夜色运往城外别业或疏远亲故处藏匿。
贞淑裹着一袭墨绿斗篷,提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悄没声息地回了启祥宫暖阁。金玉妍正歪在炕上,就着烛影儿拣佛豆,见她进来,眼皮略抬了抬。
贞淑紧趋数步至跟前,先福了一福,方从贴身小袄内摸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素笺,双手奉上,压着嗓子,眼角眉梢却掩不住一丝喜气:“主儿万福!来信了,诸事俱已停当!”
“那起子稽查风宪官,见了预备下的‘土贡’,目瞠手软,再无半分推搪。如今啊,他与咱们便似那江心渡船——风浪来时,桨舵同操,生死同命,再难拆解了!”
金玉妍指尖捻着信纸,一行行细览,唇角渐莞。贞淑觑着她神色,复低声道:“更有稳妥的一桩:家主虑事周详,已悄然将几注体己浮财,挪至外头稳妥所在,神鬼不觉。纵使日后偶有微澜、查问起来,也不过虚应故事,横竖伤不及根本。便是天倾,我们足下亦有退步之地!”
“如此便好。只要家里头稳如磐石,咱们的福泽,自有后头的长远日子等着。”金玉妍随手将素笺凑近烛火,焰舌一卷,顷刻化作几点灰蝶,飘落青玉镇纸畔。
她眼波虚虚落在跳动的烛芯上,声若游丝,恍如自语:“其实,什么金科玉律,祖宗体统,说到底,都敌不过‘活得长久’四字。”忽而抬手,将炕几上一枚冷透的佛豆拨入乌银唾盒,“嗒”的一声轻响。“你且瞧着,眼前这些人,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小主子们……一个个,一盏盏,总有灯枯油尽之时。”
“纵使我身负李朝血脉,此生难登中宫凤座……又如何?来日方长。待我儿长成,龙章凤姿,克承大统,何愁无加尊号、奉养慈宫之日?”
“便是如今慈宁宫里那位……当年,亦非正位中宫。可见这紫禁城的风水,终究轮转。”
旬日间,不知哪阵风拂柳梢、透入紫禁深墙,六宫上下竟似心照不宣,皆认定了苏绿筠乃未来继后。钟粹宫门槛几被踏穿,各色奇珍异宝、时新缎匹、海外方物,流水般送入。便是素日眼高于顶的内监、宫女,见钟粹宫人,亦堆起十二分笑靥,背地嚼舌时,更添笃定:“纯妃娘娘福泽深厚,膝下阿哥皆龙驹凤雏,又得圣心眷顾,这母仪天下的位分,岂非‘水到渠成’、‘命数使然’?”
起初,苏绿筠闻此言语,直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终日。每有贺仪至,必惴惴命人原璧奉还,或深锁库中,碰亦不敢碰。夤夜辗转,绞着帕子暗忖:这天大福缘,怎就凭空落在我这汉女妃嫔头上?莫非小人作祟,欲置我于炉火?
奈何这‘继后’的风声,竟似春絮沾衣,拂之不去。奉承话听多了,便如水磨工夫,点点沁透心肠。
苏绿筠倚窗,望着满院堆积的锦匣珍玩,心思渐活:富察·琅嬅……那压顶数十载、煊赫如金凤的孝贤皇后,终化青烟一缕,再难管人间事。
至于当年,牵涉端慧皇太子那桩旧事…死无对证,谁会复翻此陈年旧账?思及此,心头积年的阴霾惊惧,竟似被这泼天富贵冲淡了去。
苏绿筠只觉心上巨石落地,通体舒泰,形容气色亦焕然一新。晨起揽镜,但见镜中人云鬟雾鬓,眉宇间那点谨小慎微的愁态竟已消散,眼角细纹亦似被喜气熨平少许,双颊透出久违的红润。
可心伺候梳妆,不免凑趣:“娘娘这几日容光焕发,真真‘人面桃花’,倒似回转了十数春秋!”
苏绿筠闻言,拈起一枚赤金点翠凤簪,对菱花镜细细簪入鬓边。望着镜中华服盛装、眉目舒展的影,唇角终忍不住,缓缓漾开一抹春风得意的浅笑。
金府上下自谓打点停当,不意风波非但未平,反似野火燎原,愈炽愈烈。那奉旨稽查的钦差并其僚属,面上虽挂着温煦笑影,口中吐出的却是滴水不漏的官腔:
“金公,职分所在,万望体谅。” 钦差端坐堂上,慢呷清茶,眼皮微抬,目光却利如霜刃,“圣意煌煌,务求此案‘水落石出’,不令一人蒙冤,亦不容一人漏网。下官等唯‘秉公’二字是遵。”
“劳烦管事取甲字库丙辰年腊月十七那批南海珊瑚的入库签押簿来。”
“据承运司档册,彼时货船因风浪阻滞,腊月二十方抵通州。然贵府签押,竟赫然书‘腊月十八巳时三刻’?此珊瑚莫非肋生双翼,能越关河?还请管事……细细剖明。”
管事额汗涔涔,强笑道:“回大人话,许是……许是下头人笔误,记岔了日子也未可知……”
“哦?笔误?” 随员轻笑,“那烦请管事再将腊月十九、二十两日所有入库签押簿、库卫轮值档、并那几日门禁腰牌核验册,一并取来。本官倒要看看,是偶有‘笔误’,抑或‘笔误’丛生?”
翌日。
“金公请看,” 钦差指尖点着账册,“此五万两支取,注‘采办西山皇木’。凭据上仅押贵府外院管事王三私章并小厮指模。敢问,依贵府成例,如此巨款需几重勘核?王三区区外院管事,权柄几何?那‘皇木’采买文契、承运单验、验收凭据,今在何处?”
钦差抬眼,目光沉沉压向主座,“总不成……王三一人便可只手通支府库五万白银?抑或,此‘皇木’之名,竟是移花接木之局?”
稽查步步紧逼,任金府上下如何弥缝遮掩、百般腾挪,竟似生了天眼,总能于那看似严丝合缝的簿册文牍间,或管事仆役闪烁支吾、首尾乖违的供词中,揪出丝丝缕缕的破绽。
或贡品入库时辰与漕运记录抵牾;或巨额银支来去成谜;或库中实物清点屡与账册相左;经办仆役问及细处,言辞大相径庭。
密室烛影摇红,映着金老爷铁青扭曲的脸。他蓦地将茶盏掼碎于地,瓷片四溅。
“废物!尽是无用之辈!那起子鹰犬,油盐不进!再容其深挖,我金氏百年基业,必毁于一旦!”
管家垂手屏息,冷汗透衣:“老爷息怒……目下,人证……人证实为心腹之患。尤是……”
“不错,尤是那些知事太多、口舌不严之徒!”金老爷之侄阴恻恻接口,面上纨绔之气尽褪,只余狠戾,“叔父,当断不断,反受其殃!那些知晓贡品以次充好的老匠,还有经手夹带私货的下等管事……留之,便是埋下火药桶!”
金老爷眸光闪烁,指间无意识捻动佛珠,良久方道:“为求稳妥,分作两途:凡有家小牵绊、心志不坚者,或诱以重金,或挟其家小,立驱远遁,永世不得回还;至于孤寡无依、或性倔难驯、恐其反覆者……”他掌缘向下一切,“务须干净利落,如人间蒸发。”
“要做得似意外。月黑风高,或为失足落水,或作急病暴毙……可明白?唯死物永绝后患。”
“遵命!” 管家躬身领命,身影倏然没入暗处。
府内府外,一时风声鹤唳。
皇上五内郁结,连日罢朝,奏章早已堆叠成山。他神思倦怠,恍恍惚惚,也不乘辇,只由进忠并几个小太监,擎着羊角宫灯,在宫墙夹道间踽踽而行。
正行至长春宫左近,忽见前方宫道上影影绰绰,竟有数队人影,或抬或捧,络绎不绝,皆往钟粹宫方向而去。不由驻足,龙目微睨,望着那灯火通明处,心中疑窦丛生,恍如梦中,半晌方回神,侧首低问道:“进忠啊,朕……这几日悲恸,神思不属,恍惚记得……不曾下旨恩赏何人?前面那是在作甚?你速去探个明白。”
进忠躬身应了个“嗻”,不多时便回转,虾着腰,声气压得极低,小心回禀:“回皇上的话,奴才探得……前面,是……是各宫的娘娘主子们,正往钟粹宫送礼呢。”
“送礼?” 皇上眉头倏然紧锁,“给钟粹宫送礼?纯妃?孝贤皇后新丧未久,举国同哀,她们倒有这等闲情逸致?”
进忠的身子躬得更低:“启禀皇上……近日……后宫里头有些风声,传言道,孝贤皇后娘娘薨逝,国母之位虚悬,论及立嫡立长,纯妃娘娘膝下皇子……最为繁茂,且……且皇上亲命纯妃娘娘总理六宫,操持丧仪大事……是以……众人揣测,这便是属意纯妃娘娘为继后中宫的意思了……故而争先孝敬……”
“啪嗒!”一声,皇上掌中捻动的一串碧玺佛珠忽而线断,玉珠迸溅,滚落阶下,清响激越,分外刺耳。
“混账!混账透顶!孝贤皇后尸骨未寒,灵柩尚在!朕……朕尚在悲痛之中,她们倒好!一个个便钻穴逾墙,眼热心动起来!朕让纯妃操持丧仪,那是因六宫之中,一时竟寻不出个能稍担此重任、略显体统之人!不过看她素日里尚算本分安静,一片‘纯’谨之心!想着她无甚机心,庶几不至在此时刻生事!谁承想……反平白添了她这等非分之想!更助长了这起子不知死活的心思!尔等是打量着朕心伤糊涂了,抑或打量着朕驾崩了不成?!”
倏忽间,大祸临头!那稽查钦差于公堂之上,惊堂木“啪”地一声震天响,当庭宣告查获重大情弊,其罪昭昭,铁证如山:
其一,查获历年伪造、篡改账册文书。尤有那同一商号、同一年份,竟搜出两套乃至三套笔迹迥异、数目不符的朱丝栏册子,白纸黑字,新旧对照,移花接木、凭空捏造的勾当,无遁形。
其二,查实历年偷逃国税,数额之巨,骇人听闻。伪账之下,应缴国库的雪花银两,竟十之七八被暗中截留,中饱私囊,累积之数,足以抵数省赋税。
其三,行贿钦差,人赃并获。大员当堂呈上金家所贿金珠宝贝,更有居中穿针引线之人犯的切齿供词,将那行贿的时辰、地点、人物、数目,一一供认不讳,铁案如山。
其四,贡品欺诈,欺君罔上。尤以进奉内廷的东珠为甚!历年所贡,明面上是鸽卵大小的上品,实则内中混杂了无数小珠、劣珠、甚或以人工养珠充数,斤两更是短少甚多。以朽败充贡御,视天家威严如无物,罪同欺君!
其五,货品来路不明,暗行走私。查得其所供珍稀毛皮、上等东珠之中,多有采自禁苑猎场,或由私枭越境走私而来,触犯国法禁条。
其六,杀人灭口,天理难容。结合密探所报,数名关键人证或暴毙、或失踪,死状蹊跷,踪迹全无,显系金家为阻稽查、灭口证人所为,其心狠手辣,令人发指。
可笑金家原罪,或不过商贾营私、账目不清。经此一番‘戮力同心’的描补遮掩,竟如滚芥投针,将这罪愆滚雪球般壮大,终至攀扯上伪造官印、贿通命官、偷逃国税、欺瞒天子、戕害无辜、私贩禁物等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环环相扣,再无半分转圜!
消息不日便入禁中,皇上复理朝事不久,览毕奏章,龙颜震怒,须发戟张:“好个悖逆的金家!欺天罔上,罪证昭昭!桩桩件件,皆触朕逆鳞,伤国根本!朕竟为蠹国奸商所蔽若此!”
“其罪之深,其心之毒,擢发难数!依祖宗法度、朝廷律例,主谋首恶,凌迟处死亦不为过,九族连坐,以儆效尤!”
“念及,嘉贵妃临盆在即,胎象方稳,关乎国本。她自诞育永璇,体弱娇贵,又至情至性,视父母若天。若骤闻父母兄弟罹此极刑,惊恸攻心,岂止胎动?恐有性命之虞!朕于心不忍——传旨!金氏阖族,不思报国,反为祸首,贪婪指使伪造、行贿、欺君、乃至戕害人命,罪孽尤深,天理难容!着即查抄所有家产!府邸、田庄、商铺、库藏,一应金银细软、古董珍玩,除金简武备院卿职分内例定官俸器物、仪仗准留外,余者,无论官私,尽数籍没入官,充作军资河工!一丝一缕,不得隐匿!凡涉案者,着即绑赴西市,明正典刑,斩立决!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女眷及未成丁者,没入官籍为奴,遇赦不赦!”
皇上目光幽幽,复又落在金玉妍所绣的香囊上:“至于嘉贵妃处…尔等务必慎之重慎!严密封锁消息,一应往来,仔细盘诘。万不可令片语只言,传入启祥宫惊扰凤驾!倘因尔等疏失,致贵妃与龙胎有损,朕,唯尔等是问!”
阶下众臣心头凛然。
旨意既降,金家顿碎作齑粉,门庭倾颓,所遗者寥寥,唯数宦游在外、未涉市廛之子,侥幸苟全性命。
这封锁消息分明是假,防金玉妍为母家斡旋,或情急生变方为真。皇上此着,名为‘体恤’,实为釜底抽薪,断其奥援,将金家内外彻底隔绝,再无挣扎之隙。
“臣等谨遵圣谕!必当守口如瓶,护贵妃万全!”
待金玉妍胎动之日,其父母已曝市三日。
若在寻常,诞育皇嗣,自是普天同庆之喜,例应阖宫悬彩结灯,贺仪络绎,趋奉承欢。奈时值孝贤皇后新丧未久,哀音尚萦宫阙。纵有那等惯会趋炎附势、凑趣献媚之辈,此刻亦噤若寒蝉,屏息垂首,无人敢作半分悦色。便是先前预备的吉庆物件,亦皆悄然撤去,惟余满目凄清,一派肃穆萧然。御驾亦已数日未临启祥宫门。
她前番难产,元气大伤,太医切切叮嘱须静心调摄,以固根本。讵料未及半载,复承雨露恩泽。此番怀胎,胎气便甚不安稳,及至临盆,尤见凶险。但闻产房内呼痛之声由疾转微,渐至几不可闻,稳婆宫女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忽报竟至血崩不止,势如涌泉。
贞淑急得心如滚油煎灼,跌跌撞撞直奔养心殿外,匍匐于丹墀之下,将个光洁的额头磕得砰砰作响,不多时便青紫坟起,沁出血丝来,哀哀泣告:“皇上!求您移驾,看一眼贵妃娘娘吧!娘娘……娘娘危在顷刻了!”
奈何殿门紧闭,半晌,只进忠出来传谕:“圣心哀恸无极,正为孝贤皇后虔心诵经祈福,严令尔等不得搅扰!”
贞淑闻此,心头如浸寒冰,一丝热气也无。魏嬿婉如今失了协理六宫之权,纵使她想求,亦是求告无门。惶急间,下意识又想起长春宫昔日恩慈。然则……长春宫凤去台空,这最后一点指望,也如镜花水月,倏忽破灭无踪。
丽心见贞淑独归,面如槁灰,又听得产房内气息奄奄,情知再耽搁不得,一咬牙,将那一线渺茫生机,尽数寄托在了纯妃身上。挣挫着软瘫的双腿,踉跄着匆匆赶往钟粹宫去。
苏绿筠斜倚贵妃榻,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永璋侍立其侧,母子正言笑晏晏。
“我的儿,且瞧着吧。孝贤皇后既薨,咱们娘儿俩的‘好日子’,眼见着是要来了。”她伸出纤指,蔻丹淡染,轻点永璋肩头,缓声道,“日后,你当益加奋勉,读书习武,务须用心,莫教你那大哥专美于前才是。”永璋犹未解深意,懵懂颔首称是。
丽心不顾可心百般拦阻,直闯殿门。她鬓发散乱,满面涕泪,扑通一声跪倒苏绿筠足下:“纯妃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我们主儿罢!主儿……主儿临盆血崩,眼瞧着不好了!”
苏绿筠闻言一惊,手中玉如意几欲脱手。慌忙起身,心头怦怦,急道:“这还了得!天大的事,何不速速禀报皇上?”
丽心以额触地,哀声更恸:“贞淑已去请驾了!奈何皇上不肯移驾啊!!!”
纯妃听罢,黛眉紧锁,惊疑交加:“皇上……竟不肯去?”略一沉吟,顿感棘手,“皇上若是不肯,本宫又能如何?齐太医呢?齐汝可在跟前?命他务必勉力施为!”
“齐太医是在的,” 丽心抬起泪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是情势万分凶险,汤药针石俱已用遍,血涌如泉……阖宫上下六神无主,唯求娘娘定夺……”言罢复叩首不止。
苏绿筠见她形容凄惶,所言非虚,心下亦自为难。此事干系重大,皇上既袖手,她一己之身如何担待?思忖片刻,只得强自定神,唤过一旁惊魂未定的可心,低声命道:“速去!请愉妃妹妹来,就说本宫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片刻迟误不得!”可心领命,足下生风般急急去了。
纯妃这才俯身,虚扶丽心一把:“你的忠心,本宫知晓。且先回启祥宫去,好生照应嘉贵妃,万事自有太医主张。本宫这里自当相机行事,断不教你主儿徒受其苦。”
丽心闻此,只得含泪叩谢,一步三顾而去。
海兰忙忙地扶了叶心,急趋钟粹宫而来。甫一踏入宫门,只见殿内帘幕低垂,烛影摇红,映得苏绿筠一张脸雪也似的白。她正于堂上焦灼踱步,见海兰身影,立时抢步上前,一把携住其手,掌心冰凉一片,微微发颤。
“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来了!启祥宫那边……妹妹可曾听闻?这……这可如何是好!”
海兰被她攥得生疼,却不动声色,只反手轻轻拍了拍那冰凉的手背,引她至内间紫檀嵌螺钿大案旁坐下,方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姐姐,事缓则圆。莫急,且定定神,听妹妹细说。”
“焉能不急?”苏绿筠抽回手,绞着帕子,那上好的杭绸帕子几欲拧出水来,“血崩!那是要命的事!眼见得……”
海兰眸光微沉,身子略倾,凑近苏绿筠耳畔,吐气如兰:“姐姐细想,嘉贵妃娘娘,素日是何等得圣心眷顾?远非姐姐可比。膝下又已有两位阿哥傍身,此番若再添一位麟儿……”她顿了一顿,眼波流转间,一丝冷意倏忽而逝,“虽说皇上素来最重嫡庶血统,可古语有云,‘母凭子贵’。倘他日这几个孩儿天资卓绝,深得圣心,那时纵有祖宗规矩在上,也难保圣意……不会偏移几分。”
苏绿筠听罢此言,面上血色褪尽,连唇瓣亦失了颜色。她怔怔望着海兰,半晌,方亦压低了嗓子:“妹妹……你的意思……莫非……”
“依妹妹愚见,”海兰接口道,目光穿过半卷的湘妃竹帘,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此事倒不必你我仓皇赶去。便是去了,又能如何?你我终非岐黄圣手,不通医理,于那生死攸关处,不过束手旁观。若贸然决断,横加干涉,将来是好是歹,这天大的干系,谁人担待得起?”她收回目光,凝视苏绿筠,“况且皇上此刻心境不佳,龙颜不悦,圣心难测。你我此时凑前,无论作何举动,皆是不妥。一个不慎,反招祸端……”
“……倒不如……且静观其变。世间万事,自有其定数。天命若在,自当逢凶化吉;若……人力难为,强求何益?一切……但凭天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