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留痕坐在覆月室的主位上,安静地感受聆相传来的精神涟漪。
这是一场双重观察实验,如同艺术——优雅、精准、残忍。
密室之中,林羽与圣女的对话、神情,哪怕一丝微不可察的心跳波动,都被聆相的残痕捕捉下来,经由精神回路投射至他的脑海。
像一场有声而清晰的意识直播。
包括,林羽低垂的眼神,和林素言紧绷的背影。
“开始了。”
他在心中默念。
那是个布局已久的实验。
他从来不认为林羽是单纯的信徒。他也不相信林素言对白露的忠诚稳固。
她的心中,终究还藏着某样无法剥离的东西。
而林羽,就是那一根探针。那一根,能激起深层波动的针。
他不怕波动。
他要的就是波动。
情绪起伏才能触发深埋的“残痕”,而他要看到的是林素言的极限反应——当她面对唯一的亲人,会否情感崩塌?残痕失控?
他早在上次的会面中,便已对林羽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虽然林羽表现得滴水不漏,但白袍护法那天却多看了圣女一眼。
——“她有情绪波动。”白袍护法那晚对他说。
而林素言是什么人?能让她起情绪波动的,除了与她的过去有关,就是她的亲人。
他不确定林羽是谁。
但那份眼神的触动,那些欲言又止的感觉,那场交谈中潜藏的……全都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于是,林羽主动请求与圣女单独会面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甚至微笑着说出了那句:“我很欣赏你这样的聪明人。”
虚伪的信任,甜美的毒饵。
林羽以为是自己的表现赢得了信任,实则不过是被诱入一场精心构建的试验场。
聆相的精神共感范围,远比教团中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广。
它无声、无感,却能精准地捕捉并同步传输。
这正是他敢于让任何候选者与圣女单独会面的底气所在。
林羽和林素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甚至那声哽咽,都如同毫无遮挡的情绪纹波,在他脑中层层展开。
他看见他们相认时的颤抖、看见那句“我来带你回家”时林素言眼底崩裂的光——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种扭曲的愉悦。
那是情感的极致波动,是最有可能引发觉醒与裂变的节点。
他确信,残痕的本质就在这里——人性剧烈冲突的边缘。
一切都按他预期发展。
直到——
“砰!”
突如其来的枪声,在精神回路中猛然炸开。
墨留痕瞳孔微缩,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意识瞬间下沉回聆相残痕中,像是要从意识通道中扒出那个开枪者的脸。
不是林羽。
是另一个少年,穿着信徒服,满脸惊恐与怨恨,手中还在颤抖地握着枪。
“阮冬……”
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这一枪,不仅打破了白露未来的构图,更击穿了他最重要的“资产”。
林素言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大脑中浮现的不是震怒,而是……真实的痛惜与不安。
他当然知道林素言的重要性。
他眼皮微跳,指尖动都没动一下,念头一转,便透过聆相向整个教团发出精神斥令:
“所有信徒,四大神罚,立刻前往圣坛密室。”
无需声音,无需文字,只要一念,那条覆盖整个白露区域的精神共感便将指令精准地传达给每一个教徒。
他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
他的残痕名为“照痕”,能看见别人的残痕的能力。他靠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眼睛——识人、识局、识势。
他并不属于所谓残痕者中最耀眼的那一类。他没有爆炸性的能力、也不拥有可撕裂空间的杀伤力。他甚至不擅长直接战斗,亦从不涉足前线。
但正因如此,他活下来了。
在副现实沉浮多年,墨留痕见惯了破灭与重生,经历过无数次各类组织崩塌、失控。他从最早期的普通游戏参与者一路走到今天,用的不是拳头,而是冷静的心与一双能看透本质的眼。
他不是疯子,但绝不正常。
他知道“照痕”的意义,不在杀敌,而在看透。
看穿人性,看穿意图,看穿那些即将觉醒却尚未意识到自身危险的存在——然后提前布局,利用、改写,甚至毁灭。
这便是他能坐上如今位置的原因。
而林素言——是他亲自挑选的“圣女胚体”。
是他一手雕刻的信仰象征,一座可以与“白露神迹”齐名的容器。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贴上桌面冰冷的纹路,静静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收场。
身为观察者,他很少出手。
但他更明白,有些局,一旦失控,就不能再等着看完。
他早已看穿林羽那一组人的残痕。
——王昊,能查看记忆。
——陈风,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能根据情绪增强战力。
——沈素素,控水。那种残痕一般被视为低级残痕,攻击性极差,还必须利用场地内的水。
他判断得很清楚。
白露教团残痕者数量以“数百”计,加上四大神罚守卫驻守外围,林羽就算有所图谋,也掀不起浪花。
但他万万没想到,意外,是从“最不重要”的人开始的。
阮冬那一枪,是第一道裂口。
而下一秒——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透过聆相,他看到了那场彻底撕裂秩序的景象:
沈素素冲入密室,眼神空洞、神情冷静得仿佛不是人。
——“噗!”
阮冬的头颅猛地炸裂,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他刚开枪的位置。
下一秒,大量白露信徒汹涌而入,密室外响起奔跑、咆哮与命令交织的声音。
沈素素依旧站在原地,像是等候已久。
——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指向信徒们。
——然后——
“噗!”
信徒的头颅,一个接一个爆裂开来。
不是被水冲爆。
不是被利器割裂。
而是从体内炸开的血压,像有一只手,正在攥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血管。
墨留痕的瞳孔在那一刻猛地一震,嘴唇几乎不受控地吐出一句:
“她……把血液当作水在控?”
不是一般的控水。不是单纯的水流感应。
她的定义是——“血液即水源”。
这是怎样的疯子?
这是怎样的认知方式?
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他曾看过无数残痕,却从未见过将“人”当作水囊来操控的使用者。
以他对残痕体系的了解,控水这种能力向来鸡肋。
绝大多数控水者,只能调动“已有液态水”发动攻击,比如借助场地中的水池、水杯、潮湿空气,勉强形成水刃、水鞭。
攻击力低、延迟高、受环境限制严重。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血液,根本不是他们能碰的东西。
这是常识。
所有残痕者的能力边界,都受到“认知”的深刻制约。
在绝大多数控水者的认知中,“血液”属于“人体内部、特殊介质”,不等同于普通水,带有生命气息、细胞成分、复杂分子结构,是不能被等价对待的物质。
正因如此,普通控水者哪怕面对一地血泊,也不会把那当作可操控的“水源”,这是人类认知本能的边界——不敢、不愿、不能。
可沈素素……不是普通人。
她突破了这层“禁忌认知”。
她的意识早就已经将“血液”归类为“可控水体”的一部分——哪怕这意味着把人当成一个个“活着的水袋”。
——她不是疯子。
她是突破常理的疯子。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杀戮机器。
而自己,错得离谱。
他感到脊背发凉。
不是因为林羽——而是这些他眼中的“无威胁变量”,正一点点撕裂他设下的完美试验系统。
那一刻,墨留痕意识到:
这场局,可能要开始失控了。
然而,混乱还没有结束。
就在沈素素宛若修罗般杀入信徒人群,将血液当作水流操控、以匪夷所思的杀伤方式横扫之际——
第三个失控的变量,出现了。
林羽。
他站在密室中,缓缓抬头,血与火的残影在他瞳孔中交错,四周的暴乱仿佛被他彻底屏蔽。他整个人像一座将要破土的岩脊,沉默中酝酿着惊人的压迫感。
墨留痕通过聆相,将视线投向林羽。
那一刻,林羽的意识像是蓄满了压抑与崩溃的黑湖,终于有一道缝隙撕开,情绪激烈涌出,撼动了残痕层。
——他在觉醒。
墨留痕瞳孔骤缩,一道冷意顺着脊背往上窜。
他下意识启动“照痕”,试图读取林羽的残痕,以判断觉醒类型、与具体威胁。
然而下一瞬,他看见的却是——黑。
漆黑如墨,没有任何字迹。
不像是隐藏,而像是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这不可能。
就算是最初觉醒的残痕者,也至少会在“照痕”中显现出未命名的基础特征。
可林羽那片区域,却是一整块沉寂的虚空。
“没有残痕?不对……”
墨留痕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柄,掌心却渗出冷汗。
这情景,他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林素言。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尝试用“照痕”解析林素言残痕时的情景。
当他的感知视线触及她时,照痕反馈的是一片刺目的金光——金色的文字如爆炸般浮现,每一个字符都像是被某种更高位秩序亲手刻下。
那种光芒,刺穿了“照痕”的感知边界,仿佛强行灌入了他的意识。他感到大脑如被利刃切割,连带着现实中的眼球也像烧灼般剧痛。
他整整三天无法合眼,闭眼即是那道金光反复回闪。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林素言的存在,远远不止那么简单。那是某种……极限可能性的载体。
从那一刻起,他便下定决心,要找到诱发她极限情绪波动的“钥匙”。
林羽,刚好是那把钥匙。
另一次,是天祸们。
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异类”,他们的残痕无法被任何解析类能力探知,要么是燃烧视野的金光、要么是紊乱的无逻辑碎片,就像现实世界裂出一道不可观测的裂缝。
而此刻林羽所呈现的——
不是刺眼,不是灼烧,而是“黑”。
如同光与结构都被吞噬的绝对沉寂。
如同这人根本不是“残痕体系”里的存在。
不像天祸那样外放的强横,却带着一种更深的未知感。
低调、克制、深埋……却极可能,是另一种像天祸一样的残痕雏形。
可比起天祸带来的撕裂性反馈,林羽带来的感知,却是另一种诡异的危险——
“照痕”反馈的不是视觉冲击,而是缺失。
不是光太亮,而是根本没有光。
不是文字复杂,而是连字符都不存在。
那片区域,静得像死地,却不是真的死寂。
而是……某种活着的空白。
墨留痕从未体验过这种感知反馈。
不是灼痛,不是排斥,不是任何见过的东西。
是被吞噬。
他的意识通过残痕一旦触及林羽,便仿佛被什么无声地“咬掉”一块。
不是被拒绝读取,而是那块信息本身不在感知层。
仿佛“照痕”里某个原本稳定的回路,忽然出现裂口,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滑入其中。
没有波动,也没有反噬,甚至没有报警提示。
——只是莫名的冷、莫名的空。
像被一口井反向凝视。
像看到了太深的夜,结果眼睛本身就不见了。
这种无形的失重感,令他比第一次解析林素言时的灼痛还更不适。
那时他被金光灼烧,至少还有反馈、有“存在”的证据;
可现在,林羽反馈的是彻底“无”。
一段空缺。
可墨留痕明白,那不是“什么都没有”。
那是“某种超出感知边界的事物,正在主动吞掉一切试图感知它的触角”。
一秒,两秒,三秒。
他猛地中断“照痕”,额头覆上了一层细密冷汗,整个人向后仰在覆月室的椅背上,像是脱力般剧烈喘息。
“……吞感。”
他低声咬字,第一次为一个还未完全觉醒的存在感到本能的不安。
那种体验,根本不像在观察一个“人”——
更像是窥视某个正在苏醒的“裂缝”。
他终于意识到,他亲手开启的这场“可控实验”,彻底失控了。
林羽在失控中觉醒,沈素素在常识之外杀戮,林素言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