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幼崽的踪影。”木毛低头对钩星说。尽管已近日高,从洪水里钻出来的他皮毛仍湿漉漉的。透过云层的微弱日光难以晒干他的皮毛,也无法让河族建立在岛屿高坡上的临时营地暖和起来。木毛压低声音:“蛙跃的尸体也没找到。” 豹毛难忍悲恸。墓场被水淹了,她本该坚持将蛙跃转置到安全之处的。这下,蛙跃也被从营地里冲走了,连同窝、巢穴和——最糟糕的——幼崽们一起。 她把小知更和小木的尸体从河岸带回来后就一直躺在这里,没挪过窝,心中强烈的悲痛叫她无法忍受。泥毛与石毛已经将幼崽轻轻放进了营地高处的一个小坑里,用草盖住,等后面再将他们好好下葬。 他们做这些事时,雾脚在边上旁观,沉郁的目光里流露出悲痛,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小鲈鱼和小矛溺亡的尸体被送回家的场面。她之前乞求钩星允许她去寻找孩子们,但钩星叫她好好照顾剩余的幼崽,派了黑掌、响肚和木毛去寻找失踪的两只。雾脚将小樱草和小芦苇带到了蕨丛下的一片草地上,蜷起身子搂住他们,她两眼落在河水上,在绝望的寂静中不断扫视两岸。 怎么会丢失这么多幼崽?豹毛咽下愧疚。她不敢靠近蕨丛背后的灌木,藓毛在灌木丛中给小曙做了个窝,正蜷缩在里面,背对族群里的其他猫。 我为什么没能保护他们? 那么多她爱的猫,她都没能保住。泥毛曾预言说豹毛将拯救河族,可忽然间,那仿佛不过是一位满心骄傲的父亲愚蠢的美梦。她怎么就相信了呢? 黑掌此时正在临时营地窄小的空地里踱步,脊背上毛发倒竖,族猫在他四周忙活着,将灌木丛编织成巢穴,将芦苇拢成捆做窝。“我想回外面去。”他低吼着,望向钩星。小鲈鱼和小矛也是他的孩子,豹毛能够体会他的恼恨。“我知道我们今早没找见他们,但我们不能放弃。”他坚持说,“他们刚被冲走时,我就该跟着游过去的。”他怒视豹毛。“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丢了?” 豹毛坐起身子,罪恶感让她感到空洞无力。“你又能做什么呢?”她嗫嚅道,“水流太猛了。”她瞥向灌木丛,藓毛仍窝在里面哀悼蛙跃和他们的孩子。“你想让雾脚连你也失去吗?” 钩星挥舞尾巴。“为大家的损失相互责怪没有任何益处。我们必须集中精力,进行重建。”他往营地看去。尽管营地被蕨丛遮掩起来了,但每只猫都曾见过那里破败苍凉的场景。水流淹没了曾构建起河族营地的空地。学徒巢穴、武士巢穴和育婴室都被一起冲走了,长老巢穴倒是还立在原处,但分崩离析,又湿又脏,里面的窝在破损的围墙间漂浮。“芦苇尾、天心,巨爪也跟上,”他说道,“去上游捕捉陆上猎物。”他对杉皮点点头。“带一支队伍沿岸寻找因为洪水搁浅的鱼。” 豹毛对钩星油然而生敬仰之情。自从族长在河畔复苏后,他表现出崭新的力量与决心,仿佛获得这条新生命的同时,他也重拾了过去这些月里渐渐褪色的年轻与自信。在她因哀伤而无法作为时,一直是钩星在发号施令,安抚族群。她之前怎么不懂得钦佩他呢?她那么急于取而代之,都没意识到自己光是看着他,就能够学到许多。 钩星转身面向黑掌。“你必须去找你的孩子,找到为止。”他大声说。豹毛猜他是觉得在确知幼崽的下落前,忧心忡忡的黑掌对族群反正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豹毛,”这个上午,他第一次对她说话,“跟他一起去,也带上石毛。”他下令,“搜寻河岸、水湾和池塘。我希望你们能把小鲈鱼和小矛带回家。” 她站起来。尽管悲痛沉甸甸地压住脚掌,她还是能够按命令办事的。 钩星迈步走向她。“别让族群的损失也成为你的损失,”他低声呢喃,“把哀悼留给他们吧,而你要做的是保证他们的安全。” 她对他眨眨眼,然后颔首致意。她可以做到。至少,她可以努力去做。 她率领黑掌和石毛穿过蕨丛向河流走去。他们择路从洪水泛滥的营地外围走过,踏上通往垫脚石的小径。尽管垫脚石可能依然被淹在水下,但那仍是最安全的渡河地点。他们靠近河岸的同时,豹毛竖起了耳朵。她听见前方的灌木丛那边有猫的叫声。 雷 族! 她能嗅出他们的气味,于是点头警示石毛和黑掌,他们也顿时紧张起来。 石毛嗅尝空气,张大双眼。“雷族在这里做什么?” 黑掌低吼起来:“打算进攻?” 豹毛露出利爪。雷族肯定是看准了时机,要趁河族倒霉时占便宜。怒火鼓动之下,力量传遍她浑身肌肉。她挤过树丛一头闯出,咆哮着看见了河岸上的火心和灰条。她落在他们面前,两只猫往后退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嘶吼道。 石毛和黑掌打着滑停在她身旁。 黑掌嘴唇后缩:“你们为什么擅闯我们的领地?” 他突然停下了。豹毛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火心掌间,两只湿漉漉的小幼崽正蜷缩在那里。 她死盯幼崽,心头怦怦直跳。 小鲈鱼?小矛? 他们几乎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她贴平耳朵。 雷族的武士都对他们干了什么? 火心开口了。“我们没有擅闯,”他说道,“我们从河里救出你们的两只幼崽,想把他们送回来。” 黑掌皮毛抽搐。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两只幼崽。 石毛走上前去嗅闻他们。他回头瞥向黑掌。“没错!”他睁大蓝色双眼,“这就是你和雾脚的孩子!” 庆幸与欣悦霎时涌过豹毛的皮毛。这是过去一个月以来,星族头一次赐福于河族。但她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扬起口鼻。她不会在雷族入侵者面前表现出丝毫弱点。黑掌显然与她想法相同。他连动也没动,尾巴愤愤地甩动着。 “你们带着他们做什么?”豹毛怒视灰条。难道这是雷族的另一个阴谋?“你们想偷走他们?” 火心望着她的眼神好像她在胡说八道。“别这么鼠脑子!”他厉声说,“早先雷族能通过冰面过河时,尚且没有偷过你们的幼崽,为什么我们要等到现在?我们几乎被淹死了!” 黑掌向火心探出口鼻,咆哮道:“要是被我发现你们伤害了他们,我就——” “黑掌!”尽管火心的驳斥令豹毛心头火起,但察觉情势眼看着就要失控,她还是喝止了黑掌。他们不能在这里开打——还有幼崽在场呢。“退后。”她告诉他,“我们让这两只猫到钩星面前解释,看看他相不相信。”他们要是给不出个合理的说法,她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她利落地一弹尾巴,示意火心和灰条跟着她回河族的临时营地。 火心僵硬地从她身旁走过。“可以,”他说道,“我只希望你们的族群首领能看清摆在鼻子面前的真相。” 石毛和黑掌叼着幼崽经过水淹的营地,爬上后方的斜坡,始终警惕着灰条和火心。尽管这两只猫找到了幼崽,但两名雷族武士平白无故跑到河流附近到底是想做什么?她怀疑灰条是来看银溪的。但为什么还要带上火心?难道是蓝星派他们来做探子? 钩星一定看见了这一行猫的靠近。他在斜坡上与他们碰了面,修到一半的巢穴被掩映在蕨丛后。 银溪从他身后走出来,还有曙亮和烬曙。当灰条停在河族族长跟前时,豹毛仔细地观察银溪。银色虎斑猫的双眼没有泄露任何信息,她看着雷族公猫与他的族猫,眼中流露的冷漠与烬曙别无二致。 钩星冲灰条和火心眯起眼睛。“雷族的探子?”他脊背上的皮毛泛起波澜,“好像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黑掌和石毛将小鲈鱼和小矛轻轻放在草地上。 “他们找到了雾脚的幼崽。”豹毛说道。她接着往下说时,银溪钻回了蕨丛中。“他们声称是自己把他们从河里救起来的。” “我一个字也不信,”黑掌啐道,“你不能相信一只雷族猫。” 钩星嗅了嗅小鲈鱼,然后用鼻头轻推小矛。他们看起来简直和新生幼崽没两样,瞪着现在已经睁开的眼睛,满脸都是害怕。他们肯定冷极了,也饿极了。 曙亮快步走过来,用尾巴将他们裹住。“雾脚这就来。”她低声说。两只幼崽开始哭叫,她将他们揽紧。 钩星怀疑的目光从火心和灰条身上掠过:“他们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火心瞥一眼灰条。他眼里是厌烦吗?“我们从河面上飞过去,闯进了你们的营地抓了幼崽,但谁也没有发现。”他讽刺地说道。 豹毛活动爪锋。他竟敢这么和钩星讲话,她该把他的口鼻撕下来才是。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蕨丛就一阵摇晃,雾脚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她奔向自己的孩子,将他们从曙亮怀中一把拽出来压在自己的肚子上,仿佛这位猫后把他们偷走了似的。她开始疯狂地舔舐两个孩子,幼崽也紧紧依偎着她,喵呜不断。显然,母亲的温暖和熟悉的气味抚慰了他们受到的惊吓。 银溪从他们身后轻步走出,目光从灰条和火心身上掠过时依然无动于衷。泥毛匆匆走出来,开始检查幼崽。他焦急地嗅闻他们,而雾脚则在给他们梳洗。甲虫鼻、湖光和水獭斑都跟着巫医走出来,透过眯缝的眼睛观察两只雷族猫,毫不掩饰对他们的不信任。 钩星朝火心皱起眉。“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他下令。 火心低头行礼,然后解释起来。豹毛放平了后颈的鬃毛。至少雷族公猫现在表现出了尊重,他告诉河族族长,自己与灰条是怎么发现两只幼崽被困在一团漂在河边的枯枝败叶上的。 黑掌中间打断了一次,被钩星呵斥了。尽管黑掌的尾巴依然甩动不已,但豹毛发现自己和雾脚一样,接受了火心的故事。倘若他们真想盗窃幼崽,那何必还把他们往淹水的营地方向带呢?要回雷族边界有更快捷的路。再说了,雷族要河族的幼崽来做什么?尤其现在是秃叶季,这种时候,族群要喂饱自己的幼崽已经是件难事了。 在故事讲完后,银溪是第一只开口评论的猫。“这故事说得通,”她说道,“我们看着他们被冲走了。他们被沿着河流卷到了被你们发现的那个位置,倒也可信。” 豹毛移动脚掌。她猜测银溪更关注的是说服族猫相信灰条无罪,而不是求取真相。但灰池也显得心悦诚服。甲虫鼻、湖光和水獭斑投向两只雷族公猫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感激。只有黑掌依旧敌意十足地打量着雷族公猫。他大概正因为另一个族群替他救了他的幼崽而怄气呢。豹毛感到对族猫的一阵同情。她知道,尽管他肯定为他的孩子还活着感到庆幸,他的自尊也必定受损了。火心和灰条越快离开越好。当钩星颔首时,豹毛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们很感激你们。”他的声音客客气气的,但依然有些勉强,似乎他也觉得欠另一个族群的情是件不自在的事。 雾脚抬起眼,温柔的眼里洋溢着感激:“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孩子们就死定了。” 黑掌烦躁地抽了抽耳朵。 火心垂了垂头:“有什么我们能帮到你们的吗?如果你们因为洪水无法回到营地,猎物也稀少……” 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怜悯我们。豹毛一动不动地观察钩星。他会接受这只傲慢无礼的宠物猫的帮助吗? “我们不需要雷族的帮助。”钩星低吼道。她欣慰地听着族长继续说:“河族猫能照顾好自己。” “别这么蠢。” 灰池的声音令豹毛吃了一惊。她猛地向长老扭过头。 “你的骄傲只会让自己吃亏。”老母猫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怎么喂得饱自己?河水太湍急没法捕鱼,而且还被下了毒——你是清楚的。” “什么?”灰条惊呼道。 灰池解释起来。“还不都是两脚兽干的好事,”她说道,“一个两脚兽营地里的垃圾搞得河里脏死了。” “鱼都带毒了,”泥毛补充,“吃了鱼的猫就会生病。” “那就让我们来帮忙。”火心简直是股善意的喷泉。豹毛眯起眼睛。是所有宠物猫都完全不懂得武士的尊严吗?“我们会在我们的领地里给你们狩猎,”他接着说,“然后带给你们,直到洪水退潮,河流恢复清洁。” 他难道完全不在乎武士守则?兴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打破了守则。豹毛观察灰条,想知道他会不会提出异议。蓝星是绝不可能赞同她的武士将雷族的猎物送给河族的,但灰条什么也没说。 钩星眼中闪烁着猜疑:“你们真的愿意为我们这么做?” “是的。”火心挺起胸膛,显然正扬扬自得。 “也算我一个。”灰条许诺道。他看向银溪。豹毛很庆幸银溪移开了目光。 “既然这样,我代表河族感谢你们,”钩星咕哝道,“在洪水退去,我们返回营地之前,我的猫都不会与你们起冲突。但在那之后,我们依然会自给自足。” 豹毛看着他转身离开,于是匆匆跟上他穿过蕨丛。“你真的要让他们替我们狩猎?”她不安地竖起皮毛。 “如果他们愚蠢到为另一个族群打破武士守则,那就随他们去吧。”他停在蕨丛与临时营地相接的边缘。雌狐跃和荫爪仍在忙活修筑巢穴。天心叼着一只湿透了的老鼠往藓毛巢穴里送。钩星与她目光相会。“你不能否认的是,我们需要援助。” 她与他对视片刻。“我不否认。”她说道。他说得对。为了尊严让族猫挨饿是愚蠢的举动。何况承担风险的是火心,又不是他们。但怒意依然扎痛了她的脚掌。河族怎会沦落到这般不堪的境地,连尊严都顾不上了? 钩星迈步走开,帮雌狐跃将一根柳条从灌木的枝叶里穿过去。 豹毛注视着他,脑子里思绪飞转。雷族以后会以此要挟河族吗?要是被其他族群发现了,他们又会持何种眼光?她抖散皮毛。如果将火心换作是她,她会怎么做?她皱起了眉。她不确定。她不确定会有任何武士做出火心那样的行为。 猜忌啮咬着她的肚子,她回头瞥向蕨丛。火心和灰条肯定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真的只是想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