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婉想起那些在解剖室或者图书馆里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爱学习的张慢慢,总是赖在旁边,有时帮忙递工具,有时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有时干脆趴在桌上打盹,醒来时脸颊压出红印。
还会嚷嚷着,让她请客喝一杯果汁,或者吃一顿麻辣烫。
那段被尘封了三年多的岁月,经由虞江低沉的嗓音,在篝火的暖光中缓缓复苏,再次鲜活的呈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麻辣烫的热气,实验室里冷光灯的色泽,旧瓷片在指尖冰凉的触感,还有“张慢慢”趴在桌上酣睡时均匀的呼吸……所有细节,排山倒海般涌来,竟比眼前跳动的火焰更为真切。
凤婉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那是对那段珍贵时光的自然回响。
“她”确实聒噪,贪嘴,有时笨手笨脚的会将工具掉到地上,却也是从小没有亲情的凤婉,得到的最真心,最温暖的情感寄托。
可谁能想到,那个鲜活跳脱的女孩,会随着自己一起来到这里,还阴差阳错的寄宿在了虞江的躯体里。
如今却只能靠着那块温润的魂玉寄生。
“我得想办法把慢慢送回去,虞江,希望你回去也帮我找找这方面的资料,她的父母已经年迈,我都不敢想象,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场景!”
想到两位和蔼的老人,凤婉不由有些哽咽。
虞江静静凝视着凤婉,他第一次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到了愧疚、思念和无助。
原来她也和其他女子一样,也会有这般柔软的时刻。
虞江沉默片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轻轻递了过去。
“我会尽力。古籍残卷里或许有线索,但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凤婉接过帕子,没有拭泪,只是紧紧攥在掌心,布料细腻略带温暖的触感让她略微回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篝火燃烧的树脂气息混合着夜间的凉意涌入胸腔。
“我知道急不得。只是……每当想起她父母可能正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揪着。”
“好。”
虞江将枯枝投入火中,“回城后,我便去查。但凤婉,你也需答应我一事。”
“何事?”
“在此事未有稳妥之法前,勿要轻举妄动,更不可私下尝试任何你从别处得来的偏方秘术。”
他的目光充满关切,“有魂玉维系着,她现在很安全,但若出现其它变故,怕真的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凤婉心头一凛,知道他所言非虚。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谈话暂告一段落,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响和远处隐约的沙鸣声。
凤婉摩挲着掌心的帕子,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虞江,你……可曾想过,这个世界,你的南疆,将来会怎么发展下去?”
虞江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火星子“噼啪”一声炸开,映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
“南疆……”
他低声重复,仿佛称谓忽然变得陌生,“千百年,我们依山傍水,靠祖辈传下的规矩和本事活着。祭司观星定农时,巫医用草木驱病痛,部落间虽有摩擦,但大体守着各自的界限。
可这两年,随着大周的越发繁荣。
中原的商队来得越来越频繁,带来的不光是盐铁绸缎,还有……新的念头,新的活法。
山外的火炮、机械、律法,一样样逼近。
上次大祭司召集各部头人议事,吵了三天三夜——有人想封山自守,有人想开埠通商,还有人……想学着你们练兵造器。
尤其是当他们见识过你给我带来的那些火器之后,他们心中的那份火热,怕是很难再压的下去了。”
凤婉凝神听着,火光在她眸中跃动,如同那些正在南疆各部落间悄然蔓延的躁动星火。
她想起自己利用现代知识,配制火药,做火铳,造手雷炮弹。
当这些威力惊人的武器,展示在朝臣们面前时,他们惊骇与贪婪交织的目光。
那不仅仅是武器,更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力量逻辑,它粗暴地撬开了原本稳态的一角。
“祖辈的规矩,挡不住铁船溯江而上。”
虞江的声音压得很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声音说道:“大祭司日渐衰老,他夜观星象,常说‘客星犯主,分野在中’。我知道,他指的不仅是天象。”
凤婉将帕子仔细折好,没有立刻归还,而是握在手中。
“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是他们的王,你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他们今后的生活。”
虞江沉默了很久,久到凤婉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添了几根柴,火焰重新高涨起来,驱散了沙漠夜间的寒意。
“我不知道。”
他终于开口,“我熟悉了南疆山林里的每一道气息,能辨百草毒性,通晓宫廷礼仪,但这些……在面对火炮和陌生的律法时,好像都失去了分量。
封山?
封不住人心,年轻人已经向往山外的繁华。
全盘学中原?
我们的根会断,会变成不伦不类、失去自己的附庸。
而你……凤婉,就是导致这一切发生改变的源头,也是大祭司所说的那个‘中’。”
凤婉抿了抿唇,却没有说什么。
北疆已经收入囊中,西域深处沙漠,东夷远在海洋深处,唯有南疆与大周接壤。
朝中那些有志之士,怕是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想要吞并南疆的想法了。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条路,能让我们既不被吞噬,也不至于在固守中腐朽?
就像……就像你带来的那些医术,你用它治好了我们用传统巫医之术难以应对的疫病,但你并未全盘否定我们的草药和疗法,而是找到了结合的办法。”
“这还不简单,你直接带着南疆入赘大周不就得了!”
寂静的夜,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惊醒。
虞江下意识戒备的站起身来,凤婉也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他们身后,一身黑白道袍的静玄,就站在他们身后两步之处。
“你,你个无耻小人,你偷听我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