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天的沙漠行走,终于见到了绿色。
这点滴的水源,这片微不足道的绿色,便是支撑所有人继续走下去的全部信念。
凤婉看到虞江安排好了警戒,正抬头向她望来。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
这一次,凤婉在他的眼中,除了不变的守护,还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般,欣慰的笑意。
虽没有语言交流,但这一路下来,凤婉柔软的心里,还是为他留下了小小的一角。
夜色,悄然降临。
篝火在绿洲中央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展现了笑意的脸。
水囊重新灌满,孩子们蜷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偶尔发出几声满足的呓语。
白日的血腥与躁动,似乎暂时被这汪宝贵的清水和篝火的暖意涤荡、抚平。
凤婉坐在火堆旁,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火星噼啪炸响,飞入幽蓝的夜空。
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深处,穿透了火光,看向更遥远的所在。
虞江轻轻走过来,将一件粗布外衫披在她肩上。
“夜里风凉。”
他在她身侧坐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在想什么?”
凤婉遥望着远方轻声道:“你看他们,喝饱了水,吃了一顿饱饭,有了片刻安宁,便好像什么都忘了。恐惧忘了,死人也忘了。”
她声音悠悠,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诉说,“人的忘性,有时候是活下去的本钱,有时候……也挺可怕。”
“忘不忘,都是由自己决定的,你呢,出去以后就要回大周了吗?”
虞江看了眼那些沉睡的面孔,转头看向凤婉。
“嘿,我这真是多余问,你肯定得回大周去呀!”
凤婉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枯枝在她指间停住,火焰的影子在她眸底微微晃动。
半晌,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应答,轻得像一声叹息,坠入噼啪作响的火堆里,很快便没了痕迹。
虞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跳跃的火焰上。
他早就知道答案,方才那一问,倒像是从自己心底硬挖出来的一点侥幸,此刻被这声轻“嗯”碾得粉碎。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比沙漠的夜风更沉,更稠,裹着篝火的暖意,也压得人心里发闷。
这短暂安宁的人间烟火气,此刻却衬得两人之间的寂静愈发分明。
“也好。”
虞江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回去好。大周京城繁华安稳,别再到处乱跑了,不安全。”
凤婉转过头看他。
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将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勾勒得更深,也将他眼中那点竭力掩饰的落寞映照得无所遁形。
这个曾经变成张慢慢的男人,如今彻底变回了他自己。
可两个人的纠葛也就在那一刻开始了。
她肩上外衫的暖意,丝丝缕缕透进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风沙与汗水混合的气味。
“这一路,”凤婉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字字清晰,又字字艰难,“谢谢你,很感谢你的陪伴。”
虞江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模样,却没能成功,只低声道:“分内之事。”
又是沉默。
仿佛所有能说的话,都已被白日炙热的沙砾吸干,被夜里冰冷的寒风吹散。
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微响,和胸口某种沉闷的、难以名状的悸动。
凤婉重新看向黑暗深处,沙漠的尽头,也是她归途的方向。
来时觉得那路长得没有边际,此刻却忽然感到,剩下的路,是不是会短得让人心慌。
她拨弄了一下火堆,几颗火星猛地窜起,又迅速黯淡、熄灭,如同某些尚未萌发便已注定消亡的念头。
“虞江,作为一国国王,你这样一走就是这么久,回去之后这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
她笑说着,目光仍停留在虚空。
虞江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焰“呼”地窜高了些,映亮他眼底的一丝无奈。
“王座从来都不是让人舒服的地方。”
他拨弄着火堆,声音平静,“掣肘、算计、明枪暗箭,在哪里都一样。
只是坐到了那个位置,有些事便成了你不得不担的‘本分’。
离开一阵,有些人会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有些人也会踏踏实实,本本份份。
更何况,曾经的南疆,二十余载没有国王,不也好好的挺过来了?”
他侧过头,看着凤婉被火光染上暖色的脸颊:“倒是你,回了大周,怕是要忙到脚不着地了。
可我通过张慢慢的记忆,得知了你的过往,你是一个喜欢把自己关进实验室,或者是待在一个博物馆里,一呆就是一天的人。
京城安稳,却也……事多。你会习惯吗?”
“习惯?”
她轻轻重复,“或许吧。但有些路,走过了,就忘不掉沙砾硌脚的感觉;有些风景,看过了,就明白锦绣不过是一层精致的壳。”
她收回目光,与虞江对视,“就像你现在,你不再是我的好闺蜜‘张慢慢’,也不再是本来的那个南疆王虞江了呀!”
虞江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这次的笑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张慢慢……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自在的时光了。”
篝火发出一阵密集的爆裂声,火星四溅,在两人之间短暂地跃动、闪烁,又归于寂静。
他望着火焰,眼神有些飘忽,像是真的回到了那段卸下所有身份、只需烦恼如何陪伴凤婉搞她那些奇思妙想的时候。
“自在,”他咀嚼着这个词,摇了摇头,“却也……胆战心惊。怕被你看穿,又怕你看不穿。怕你把我当‘张慢慢’,又怕你真的只把我当‘张慢慢’。”
这话说得坦诚,是来自南疆王虞江。
凤婉捏着枯枝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陷入干枯的树皮。
“现在想想,”虞江继续道,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自己说,“那段时间,于我而言,倒像是一场……偷来的梦。
梦里不必权衡疆土臣民,不必揣测人心向背,只需要老老实实的蹭吃蹭喝,跟着你走南闯北,可真是逍遥又自在!”
他侧头,看向凤婉,嘴角噙着一丝真实的笑意,“我透过张慢慢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对那些瓶瓶罐罐,甚至是一块陶瓷碎片都能研究一整天的女子。
也看到了一个悬壶济世,不求回报的良医。
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若真有桃源,大概就是她所在的每一个地方吧!”
凤婉的心,被这番话轻轻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