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穿过展厅时,保安老李正用麂皮擦拭展柜的黄铜锁扣。青瓷瓶里的野菊是今早清洁阿姨从后院摘的,细瘦的茎秆斜斜倚着瓶壁,像是谁随手插进去的,倒比那些精心陈列的官窑瓷器多了几分活气。
“叮——”花瓣第三次碰响玻璃时,展厅东侧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老李直起身,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空荡荡的回廊,在尽头那扇虚掩的防火门上停住了。门把手上挂着的“正在维修”木牌还在晃,像是刚有人从这里进来。
他握着电筒走过去,靴底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回声在穹顶下荡开。防火门后是间堆满废弃展架的储藏室,墙角蹲着个穿校服的姑娘,怀里抱着个布包,见他进来慌忙把包往身后藏。
“小姑娘,这里不能进。”老李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展厅早关了,你是怎么溜进来的?”
姑娘低着头,手指绞着包带。老李这才看清她校服上绣的校名,是隔壁街的艺术中学。储藏室的窗没关,晚风卷着桂花香灌进来,吹起姑娘额前的碎发——她右眉骨上有块浅褐色的痣,像片没干透的墨渍。
“我想看看那个……”她忽然抬头,声音细得像野菊的茎,“那个碎了的青花盘。”
老李愣了愣。三个月前,明代青花缠枝莲盘在搬运时磕掉了口沿,现在正躺在修复室里。这姑娘怎么会知道?他想起上周整理旧档案时,看到过盘底的捐赠记录,落款人姓苏,二十年前从国外寄回来的,附言里写着“物归原主,待有缘人识”。
“那盘还没修好呢。”老李往窗外瞥了眼,月亮已经爬上檐角,“你爸妈呢?这么晚不回家,他们该着急了。”
姑娘的肩膀颤了颤,布包从怀里滑出来,露出半截泛黄的相册。老李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封面,就被姑娘猛地抢了回去。她抱着相册的样子,像在护着件稀世珍宝。
“我奶奶以前总说,那盘子是咱家的。”她忽然说,眼泪砸在相册封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临终前让我来找,说盘底刻着个‘苏’字。”
老李的心猛地一跳。修复师拆开青花盘时,他就在旁边,确实在圈足内侧看到过个极小的“苏”字,像用指甲刻上去的。当时只当是工匠的标记,没往深处想。
储藏室的风更急了,吹得堆在角落的防尘布猎猎作响。姑娘翻开相册,泛黄的照片里,穿旗袍的老太太正捧着个青花盘,眉眼间的痣和姑娘的位置一模一样。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1947年秋。
“奶奶说,当年太爷爷带着盘子去了台湾,临走前跟太奶奶说,等时局稳了就回来接她。”姑娘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的盘沿,“可他再也没回来。奶奶找了一辈子,去年在报纸上看到展厅的新闻,一眼就认出是家里的盘子。”
老李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包裹。捐赠人留的地址是台北市的一条老街,寄件人姓名栏只画了朵小菊花。他当时以为是哪位收藏家的匿名捐赠,现在才明白那朵菊花的意思——姑娘校服口袋里露出的钥匙扣,也是朵银制的野菊。
“盘子还能修好。”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修复师说,补好后几乎看不出裂痕。”
姑娘抬起头,眼里的光像被晚风拂过的水面。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串钥匙,打开储藏室另一扇门——这是他走了三十年的近路,直通修复室的后门。
“只能看十分钟。”他打开门,晚风裹着修复室里的松香扑面而来,“别碰展柜,也别跟别人说。”
修复台上的青花盘正被支在特制的架子上,碎瓷片像拼图画一样摊开,每个碎片旁都贴着编号。姑娘站在展柜外,手指隔着玻璃描摹盘沿的弧度,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带着笑。
“就是它。”她轻声说,“奶奶画过无数次,连缺口的位置都一样。”
老李靠在门框上,看月光落在姑娘的侧脸上。修复师留下的放大镜还在台面上,他拿起来递给姑娘。透过镜片,盘底那个“苏”字清晰起来,笔画里还卡着点陈年的泥垢,像从岁月深处带来的信物。
“等修好了,会重新展出的。”老李说,“到时候你来,我给你留前排的位置。”
姑娘把放大镜还给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插着三朵野菊。“这个能放在展厅里吗?”她指着青瓷瓶,“奶奶说,家里的花总开在瓷器边上,才不会想家。”
老李接过瓷瓶时,指尖碰到姑娘的手,凉得像浸在溪水里。他把野菊插进青瓷瓶,刚好填补了原来那束的空隙。晚风从修复室的窗涌进来,新插的花瓣轻轻撞着玻璃,和旧的那几朵碰在一起,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十分钟后,老李送姑娘从防火门出去。她走到展厅中央时忽然停下,回头望了眼那排亮着灯的展柜。月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在地面织出张银色的网,那些空置的展柜在阴影里半隐半现,像在等什么人来。
“爷爷说,太爷爷当年带走的不只是盘子。”她忽然转身,校服裙在风里扬起个角,“还有半箱信,藏在老宅的梁上。等我找到了,能不能也放在这里?”
老李望着她眉骨上的痣,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包裹。邮戳上的日期,正是野菊开得最盛的九月。他点点头,看着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攥着那朵银菊钥匙扣。
回到展厅时,青瓷瓶里的野菊正开得热闹。晚风穿过回廊,吹动所有空置展柜的玻璃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老李数了数,从元代的青瓷到民国的粉彩,一共十七个空位。
他掏出手机,给修复师发了条信息:“下周把苏老太太的照片也挂出来吧,就放在青花盘旁边。”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最后一片野菊花瓣落在玻璃上,像是在轻轻点头。老李知道,这些空位不会空太久了。总有故事顺着晚风来,找到属于它们的歇脚处,就像七十多年前那个秋天,有人把思念刻在盘底,等着被风带到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