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最后一片野菊花瓣落在玻璃上,像是在轻轻点头。老李盯着那瓣花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拆包裹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的秋夜,他刚到博物馆当保安,馆长把个沉甸甸的木箱交给他,说里面是“会喘气的老物件”。
开箱时飘出的就是这种野菊香。泡沫垫里裹着的青花盘用蓝印花布包了三层,布角绣着朵半开的菊花,针脚歪歪扭扭,像出自新手之手。现在想来,那大概是苏老太太绣的——相册里穿旗袍的她,指尖捏着绣花针,眉骨的痣在灯下亮得很。
储藏室的门没关严,晚风卷着什么东西滚过来,停在老李脚边。是枚铜制的顶针,边缘磨得发亮,内侧刻着个模糊的“苏”字。他弯腰捡起来,顶针上还留着体温,显然是刚才那姑娘落下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修复师回的消息:“照片放展柜里?不合规矩吧。”老李摩挲着顶针上的纹路,打字回复:“算辅助展品,备注‘捐赠人影像资料’。”
刚把手机揣回去,展厅深处突然传来“咔嗒”声。老李猛地转头,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一排排展柜,最后落在明代青瓷瓶上——新插的野菊不知何时折了茎,花瓣落了满柜。
他走过去细看,发现玻璃柜内侧粘着张便签,是用铅笔写的:“老宅在东四胡同37号,梁上有个红漆木箱。”字迹和相册背面的如出一辙,想来是那姑娘趁他发消息时塞进来的。
夜风突然变急,穹顶的吊灯晃了晃,所有空置展柜的锁扣都在响,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挨个触摸。老李数过的十七个空位,此刻在月光里泛着冷光,倒像是十七双睁着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老李请了半天假。东四胡同离博物馆不远,37号院门口堆着拆迁的砖砾,门框上还贴着“危房改造”的封条。他绕到后院,翻墙进去时裤脚沾了不少野菊的绒毛——墙角的野菊长得比人高,花丛里藏着把锈迹斑斑的梯子。
老宅的梁上果然有个红漆木箱,锁早就锈透了。老李把箱子抱下来时,听见里面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在里面轻轻翻页。打开箱盖的瞬间,野菊香涌出来,混着陈年的樟木味,呛得他直咳嗽。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半箱信,信封上的邮票大多盖着台湾邮戳,最早的日期是1949年春。最上面那封信没封口,掉出来张黑白照片,穿中山装的男人抱着个襁褓,站在野菊丛前,眉眼间有颗和姑娘一样的痣。
“阿芸,盘已托人带回,待菊花开满院,我便归。”信里的字迹遒劲有力,末尾画着朵小小的菊花,“若见盘底‘苏’字,便知是我亲手刻的,那年你说要在盘沿种满菊花,我记着呢。”
老李的手指抚过信纸上的折痕,忽然明白为什么苏老太太能一眼认出青花盘。那些信里夹着的干枯花瓣,和展厅青瓷瓶里的野菊,竟是同个品种。
回到博物馆时,修复室的门开着。姑娘正蹲在修复台前,看修复师用特制胶水粘合瓷片。她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拴着的正是那枚铜顶针。
“李爷爷!”见他进来,姑娘立刻站起来,手里捏着张照片,“这是太爷爷!修复师说,照片能和盘子一起展出!”
老李把红漆木箱放在桌上,信笺在风里微微颤动。修复师举着放大镜凑过来,忽然指着青花盘内侧:“这里有道暗纹!”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盘底的缠枝莲纹里,藏着朵极小的野菊,花瓣的弧度和照片里男人胸前的徽章一模一样。
暮色降临时,十七个空置展柜里,已有一个挂上了苏老太太的照片。姑娘把那半箱信放进旁边的展柜,玻璃门关上的瞬间,晚风穿过展厅,吹动青瓷瓶里的野菊,所有花瓣同时轻触玻璃,像是无数声温柔的应答。
老李站在展柜前,看着照片里穿旗袍的苏老太太,忽然觉得那些空置的位置不再冷清。他数了数,还剩十六个空位。
手机又震了,是馆长发来的消息:“下周有批抗战时期的家书要展出,留三个空位。”老李笑着回复“好”,抬头时正看见姑娘把那枚铜顶针轻轻放在青花盘的展柜里。
顶针碰到玻璃的声响,混着野菊花瓣的轻响,在空荡的展厅里荡开。老李知道,这只是开始。晚风还会带来更多故事,那些等待了太久的思念,终将在这些空位里,找到安稳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