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带的边角被压得严实,四角都贴牢了。那张写着“事实为基,温度为桥,速度为要”的纸条安静地躺在桌角,像一块压舱石。刘好仃没再看它,转身把防爆膜卷收进工具柜,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一整晚的直播、回应、对答如流,不过是拧紧一颗松动的螺丝。
天刚亮,维修间的灯还亮着,小王已经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得轻快。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一条条评论、转发、搜索关键词自动归类,跳成图表。他盯着屏幕右上角的时间——6:17,像是在等什么。
“来了。”他轻声说。
刘好仃应声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保温杯,杯盖一拧,热气往上冒。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投影仪前,按了播放键。画面一闪,ppt首页浮现:“F1-w3事件舆情趋势分析(72小时追踪)”。
“开始吧。”他说。
小王点开第一张折线图。峰值像座小山,标注着“直播开启后两小时”,负面声量冲到100%。接着,一条平滑的下降曲线缓缓延伸,穿过“直播结束”“陈记者发文”“菲律宾说明会”几个节点,最终停在18%。
“三十七次转载。”小王念着,“那篇‘老师傅’的文章,被本地论坛顶成热帖,评论区八成都在说‘先别急着骂’。”
刘好仃点点头,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在“回应速度”“信息透明”“第三方背书”后面各画了个勾。最后一栏写着“声誉恢复”,他停了停,写下三个字:“待验证”。
老李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打印件,纸边有点卷。他把纸往桌上一放,声音平稳得像在报天气:“《华南制造观察》头版改口了,不提‘爆炸’了,说‘术语误译引发误解’,还放了说明会的录音片段。”
小王抬头:“真的?”
“真的。”老李指了指其中一段引述,“他们用了你那句‘就像安全气囊,测试是为了保命’。”
刘好仃没笑,也没夸,只是把白板上的“待验证”圈了起来。他转身打开笔记本,翻到昨晚直播的记录页,一条条核对:有没有漏掉的问题?有没有模糊的回答?有没有谁在镜头前紧张得说不出话?
都没有。
“咱们说的,都是真话。”他合上本子,“真话走得慢,但走得稳。”
小王忽然想起什么,调出后台数据:“昨天搜‘玻璃厂自爆’,前十条里,五条是咱们直播回放,两条是陈记者那篇,剩下三条……是黑稿,但阅读量加起来不到两千。”
“黑稿还在?”老李皱眉。
“在,但没人信了。”小王笑了,“有个博主昨天删了文,发了道歉声明,说‘没核实就转发,误导了大家’。”
刘好仃抬起头:“他留原链接了吗?”
“留了。”
“好。”他记下那串网址,“以后谁发不实信息,咱们不光澄清,还得让人知道源头在哪。”
老李愣了下:“你还真追?”
“追。”刘好仃说,“谣言能传千里,真话也能。但真话得有人推一把,不能光靠运气。”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小王继续整理数据,老李翻着媒体摘录,刘好仃站在投影前,盯着那张关键词云图。曾经满屏的“造假”“危险”“掩盖”,如今淡得几乎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澄清”“负责”“老师傅”。
他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大笑,是嘴角轻轻往上提了一下,像看到一块玻璃擦得透亮。
“咱们赢了?”小王试探着问。
“没赢。”刘好仃摇头,“只是没输。”
“那也算进步。”老李嘀咕,“至少现在没人说我们产品会炸了。”
“进步是进步。”刘好仃翻开本子,写下一行字:“效果初显,不等于风平浪静。”他抬头,“把报告打三份。”
“存档、报厂部,还有一份?”小王问。
“贴公告栏。”他说,“让大伙都看看,真话不是没用,是得坚持说。”
小王去打印,老李开始整理媒体摘录,刘好仃则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晨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张ppt上,折线图的终点稳稳停在绿色区域。
他没多看,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叠A4纸,抽出一张,铺在桌上。拿起记号笔,工整写下:“异常信息上报通道”。下面留出空白,只在右下角画了个小箭头,指向维修间的电话号码。
“贴这儿?”小王回来时问。
“贴公告栏旁边。”刘好仃说,“以后谁看到不实消息,不管大小,都能报。”
老李看着那张纸,忽然说:“你这哪是公关,是建规矩。”
“对。”刘好仃点头,“咱们不是靠嘴吃饭的,是靠手。手做的东西,得有迹可循,有据可查。”
小王把三份报告递过来。刘好仃接过,一份放进文件夹,一份交给老李,最后一份,他亲自拿着,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人渐渐多了。早班的工人拎着饭盒走过,有人认出他,点头打招呼:“刘师傅早。”
“早。”他应着,脚步没停。
公告栏前已经有人在看昨天的生产通报。他走过去,把报告钉在正中间,顺手把那张“上报通道”贴在旁边。有人凑过来看,念出声:“舆情分析?这是啥?”
“就是网上大家怎么说咱们厂。”刘好仃说。
“哦。”那人点点头,“那结果咋样?”
“骂的人少了。”他说,“信的人多了。”
那人笑了:“那挺好。”
刘好仃也笑了,没再多说,转身往维修间走。刚走到门口,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是小王发来的消息:“数据接口对接成功,监测系统自动刷新了。”
他回了个“好”字,把手机放回兜里。
下午两点,三人重新聚在会议室。投影切换到最后一页,汇总图清晰呈现:负面声量18%,中性与正面合计82%;品牌词搜索关联度回升至事件前水平;用户互动量稳定,质疑帖占比持续下降。
“可以了。”老李说,“至少现在,没人拿这事当把柄了。”
刘好仃没急着收工。他翻开笔记本,一页页翻过昨晚直播的问答记录、菲律宾会议的发言要点、陈记者来访的细节。每一页都写着“已核实”“已归档”“待跟进”。
他停在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真话不怕录,假话才怕。”
他拿起笔,在下面补了一句:“所以,咱们得一直录着。”
小王看着屏幕,忽然说:“有个事。”
“说。”
“刚才系统提醒,有个新视频上传,标题是‘玻璃厂工人亲述:那天我们直播了真相’。”
“谁拍的?”
“不知道,但发布账号是咱们厂的内部邮箱格式。”
老李皱眉:“谁干的?”
刘好仃没回答,只说:“把链接存进备份文件夹,标记‘员工自发’。”
“不转发?”
“不急。”他说,“真东西,不怕晚。”
会议室安静下来。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三人面前的茶杯上,水面上漂着几片茶叶,缓缓旋转,沉底。
刘好仃合上笔记本,站起来。他走到白板前,拿起板擦,把“待验证”三个字轻轻擦掉。粉笔灰落在地上,像一层薄雪。
他没写新字,只是把记号笔放下,说:“今天就到这儿。”
小王收拾电脑,老李收起文件,刘好仃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投影屏。那张折线图还亮着,终点稳稳停在绿色区域,像一条走完风雨的路。
他转身关门,手搭在门把上时,听见小王说:“刘师傅。”
“嗯?”
“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该想想,怎么让大伙都学会这么说话?”
刘好仃没立刻回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道旧疤,是多年前被玻璃划的。他轻轻握了握拳,又松开。
“明天。”他说,“明天开始,每人录一段话,说自己岗位干了啥,有啥要澄清的,有啥想说的。”
老李笑了:“你这是要搞‘人人都是发言人’?”
“不是发言人。”刘好仃推开门,“是说实话的人。”
阳光照进来,落在空着的椅子上。投影仪还亮着,屏幕上,那张关键词云图缓缓刷新,新的词浮现出来:“透明”“较真”“靠谱”。
小王正要关机,忽然停住。
屏幕角落,一条新评论跳了出来。
“你们敢不敢直播质检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