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把手机屏幕按灭,指尖在边框上多停了半秒。那张新视频的截图还留在相册里,玻璃碎了一地,厂标清晰得刺眼。他没再看第二眼,转身从工具柜最下层抽出一叠打印纸——是昨晚整理的F1-w3事件时间线,每一页都用红笔标出了关键节点。
“打个电话。”他说,把纸递给老李,“找《南方工业报》的陈记者,就说我们准备好了。”
小王正盯着电脑刷新评论,听见这话猛地抬头:“现在?他们刚发完‘真实画面曝光’,我们主动联系,不怕被说心虚?”
“怕。”刘好仃拧开保温杯,茶叶沉在底下,“但更怕没人听见真话。谣言跑得快,咱们得搭个站台,让人知道哪班车才是真的。”
老李已经拨通了号码,听筒里传来接通提示音。刘好仃接过手机,声音平稳:“陈记者,我是刘好仃。三年前您来厂里看过热弯线,还记得吗?……对,就是那个总爱拿玻璃敲桌子的老刘。”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我记得。你们现在这事儿,网上闹得挺凶。”
“所以才找您。”他说,“三件事:第一,F1-w3没出库;第二,视频里的裂纹不是自爆,是人为掰的;第三,我们发现一台没登记的移动设备进出过质检区,正在查。”
“您这等于自己揭短啊。”
“短不揭,迟早被人拿放大镜照。您要是愿意,随时来厂里走一圈,仓库、生产线、数据后台,您挑地方看。”
挂了电话,小王松了口气:“她答应明天上午来。”
“不是‘来’,是‘来查’。”刘好仃纠正,“咱们不搞接待,搞配合。”
老李皱眉:“万一她问起硬盘的事,怎么说?”
“实话。”刘好仃把本子翻到“响应流程”那页,“查到哪说到哪,没结论就不编。她要是问‘有没有内鬼’,我就说‘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不会包着’。”
小王忍不住笑:“您这哪是公关,是交底。”
“对。”刘好仃点头,“咱们不是演戏的,是干活的。观众要看真东西,我们就给真东西。”
直播间的申请流程是小王十分钟内走完的。平台审核刚通过,他就转头问刘好仃:“谁出镜?”
“我。”刘好仃脱口而出。
“您?”小王愣住,“不是说让品牌部上吗?”
“品牌部谁认识?你们认识我吗?”
“认识啊。”
“那就对了。”他拍了拍工作服袖口,“穿这身的人说话,比穿西装的听着踏实。再说了,真玻璃得用真手摸,假话可不能让真工人说。”
定下来的方案很简单:不设演播厅,就在三号车间角落架一台摄像机,背景是正在做抗压测试的玻璃板。问题由网友实时提交,现场读、现场答,不删帖、不屏蔽、不预审。
彩排时,小王把镜头对准刘好仃,刚说“开始”,他就摆手:“等下。”
“怎么了?”
“椅子太高。”他换了个矮凳坐,“太高像审人,矮点才像聊天。”
调整完机位,他又让老李站到旁边:“你也得在。你说话慢,但一句是一句,像秤砣。”
老李苦笑:“我可从来没直播过。”
“谁都有第一次。”刘好仃说,“咱们又不是卖货,是还账——信任的账。”
彩排进行到“误译事件”环节,小王模拟提问:“为什么把‘安全测试’翻成‘爆炸实验’?是不是想隐瞒风险?”
刘好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停下,转头问小王:“刚才那句,你念的时候信吗?”
“不信。”
“那我答得再漂亮也没用。”他低头想了几秒,重新开口,“我们错了。这个词不该那么翻,是我们没盯住。就像做饭,盐放多了,不能说是客人嘴淡。现在改了,加了注释,也找了懂行的人重新核对。以后每条外发内容,都会由本地员工确认意思,再发。”
说完,他自己先点了点头:“这回像人话了。”
小王悄悄录了这段,回放时发现他其实在休息区对着镜子练了三遍,每次都在“盐放多了”那句停顿,像是在掂量分量。
菲律宾的视频会议定在下午三点。小陈提前半小时调试好设备,屏幕那头,代理方代表穿着衬衫,背景是办公室隔间。
“我们理解你们的担忧。”对方一开口就是标准回应,“但翻译系统是自动运行的,责任不在我们。”
刘好仃没接话,点开一个五秒的视频:工厂质检区,工人正在记录一组数据,表格标题写着“pagsusuri结果”,旁边贴着安全气囊测试的照片。
“这个‘pagsusuri’,”他问,“在你们那儿,是‘爆炸’还是‘检测’?”
对方没说话。
“我们查了词典,也问了本地同事。”刘好仃继续说,“这个词,就像‘检查身体’,没人会以为是‘开刀’。我们发的内容本意是‘做了安全测试,没问题’,结果被翻成‘做了爆炸实验’,听起来像我们在搞危险品。”
代理方代表眼神闪了闪:“这确实是误会。”
“误会能传千里。”老李接话,“现在有人拿这个当证据,说我们产品不安全,还建了群专门转发。你们觉得,这是普通消费者会干的事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们明天开一场社区说明会。”对方终于开口,“邀请本地质检机构一起,澄清这个词的意思。”
小王注意到,对方说话时,右下角的录屏标志悄悄亮了起来。
会议结束前,小陈低声说:“他们录了。”
“录就录。”刘好仃关掉摄像头,“真东西不怕录,假东西才怕。”
陈记者第二天一早到了。她没带摄像机,只背了个双肩包,进门就问:“能随便走吗?”
“您走您的,我们干我们的。”刘好仃递上访客牌,“唯一要求:别拍正在操作的设备,安全规定。”
她点头,先去了仓库。监控回放调出来,F1-w3批次确实在架上,时间戳和服务器记录一致。她盯着看了两遍,问:“你们怎么发现视频是假的?”
“裂纹。”老李指着截图,“热弯玻璃自爆是蛛网纹,这个是锯齿边,像用钳子掰的。”
她又去了生产线,看到巡检视频里那个袖口沾灰的工人,忍不住问:“故意的?”
“不是。”刘好仃摇头,“他本来就这样。我们没让他换衣服,也没让他笑。”
下午三点,直播准时开始。画面一亮,弹幕立刻涌进来。
“真的假的?”
“演给谁看?”
刘好仃坐在矮凳上,背景是嗡嗡作响的检测仪。他没看提词器,开口就说:“我们查了记录,F1-w3这批玻璃,没出厂,没装车,一直在厂里。这是第一条。”
老李接着说:“我们在东南亚三个仓都查了,没这货。”
小王补充:“视频是假的。我们拍了真视频,带时间水印,放在主页了。”
一条弹幕跳出来:“那为什么有人拍到炸了?”
刘好仃没躲:“我们现在不知道。但我们已经查到一台没登记的移动设备进出过质检区,正在追数据来源。”
又一条:“你们工人是不是被逼着说这些?”
他笑了:“你要觉得我像被逼的,那我这演技早拿影帝了。我这人,连春晚小品都看不下去,太假。”
弹幕突然安静了一秒,接着刷出一排“哈哈哈”。
有个Id叫“玻璃心”的问:“你们到底怕不怕?”
刘好仃顿了顿:“怕。怕大家不信真话,怕坏人比我们快一步。但我们更怕什么都不做,等着别人替我们说话。”
直播进行了四十三分钟,回答了十九个问题。下线时,小王看了眼数据:“观看人数最高冲到八万,没掉线,没炸场。”
“不是我们稳。”刘好仃收起本子,“是有人愿意听。”
当晚,陈记者发了篇短评,标题就一句:“他们没请公关,只来了个老师傅。”
小王转发时加了句话:“他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老李在下面回:“我记住了他怎么说话。”
刘好仃没转发,只在本子上写了一行:主动开口,不是为了赢,是为了不输。
第二天上午,菲律宾那边传来消息:说明会开了,现场播放了他们提供的视频片段,有本地质检员出面解释术语。小陈看了回放,说效果不错。
“但他们录了我们的会。”老李提醒。
“录了更好。”刘好仃正在卷那卷防爆膜,边角有点翘,他用手慢慢压平,“让他们拿去放,放得越多,真话传得越远。”
小王忽然说:“陈记者问,能不能再访一次?”
“访什么?”
“她说,想聊聊那个移动硬盘的事。”
刘好仃停下手,膜卷稳稳立在桌角,压住了那张写着“事实为基,温度为桥,速度为要”的纸条。
他没说话,只是把胶带撕下一段,重新把纸的四角都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