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老李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转了半圈,刘好仃把笔帽按进胸前口袋,动作不快,但每个节拍都像玻璃切割线一样准。
“现在。”他说,“我们开始回答第二个问题。”
话音落下的时候,雨就砸了下来。
维修间的窗被敲得噼啪响,三人没动,像三块立在流水线旁的边角料,风再大也不晃。小王低头看手机,备忘录还停在“传播是否成规模”那一行,光标一闪一闪,像在等一个答案。
“要不,”他抬头,“咱们先试试,要是这视频再发一遍,但拍得更真呢?比如加个‘家属哭诉’,再配上救护车声音?”
老李皱眉:“谁这么缺德?”
“不是缺德不缺德的问题。”刘好仃走到白板前,拿起红笔,“是现在发一条视频,比我们十年前贴十张合格证还快。咱们查得清,可人家等不及。”
他把上一章写下的三问重新抄了一遍,字比之前大了一圈。
问题是否存在?
传播是否成势?
我们能否主导叙事?
“第一个我们答了。”他圈住第一行,“问题不存在。但第二问,我们还没算完。”
小王立刻打开手机,新建一个文档,标题打上“危机模拟库”。老李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块平整的侧板,用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上“视频发布”,再画箭头,分出三条线:转发、评论、热搜。
“你看,”他指着,“一条视频,要是被三个大号转,再雇点水军刷评论,两小时就能上本地热榜。”
“那要是不只一个国家呢?”小王接上,“比如菲律宾刚上,越南、印尼又冒出一模一样的?”
刘好仃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从记录本里抽出一页,上面是他们查到的出口批次信息。他把“未交付、已回收”几个字圈起来,贴在白板角落。
“现在我们知道是假的。”他说,“可别人不知道。他们只看到标,看到厂名,看到玻璃碎了一地。”
屋里安静了几秒,只有雨声压着窗框,像在试一块玻璃的承重极限。
“要不,”小王试探着,“咱们先演一遍?就当这事儿是真的,看看怎么接招。”
刘好仃点头:“演。”
三个工人,一台旧手机,一块工具箱板子,一场品牌危机推演,就这么在维修间开始了。
第一轮模拟,他们用F1-w3事件当原型:虚假视频、摆拍卖名、传播破五万。刘好仃设定条件——发布48小时内转发超十万,评论区恐慌情绪占比超七成,两个海外仓同步收到客户质询。
“这时候,”小王问,“咱们怎么办?”
“先别急着说话。”刘好仃说,“先看传播链。谁发的?有没有关联账号?评论是不是刷的?”
老李立刻扮演海外对接,掏出手机假装查后台:“账号注册三天,粉丝全是零互动,Ip地址在境外,但线路绕得蹊跷,像是故意藏。”
“那就是假火。”小王说,“咱们只要出个声明,说货没发出去,不就完了?”
“声明谁发?”刘好仃问。
“呃……公司啊。”
“可我们现在,连公司邮箱都进不去。”
小王卡住了。
“所以,”刘好仃在白板上画了个新图,“我们得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再决定做什么。”
他画了两条轴。竖着的是“真实性”,从“纯假”到“属实”;横着的是“传播烈度”,从“零星议论”到“全网发酵”。交叉分成四块:静观区、预警区、响应区、失控区。
“F1-w3这事儿,”他把一个小纸片贴在“预警区”,“虽然假,但火得快,得准备材料,随时能说话。”
“那要是真炸了呢?”老李指着“响应区”顶角,“玻璃真出问题,客户受伤,视频直播,家属哭着要说法?”
刘好仃停了两秒,把红笔放在桌上:“那就不是修窗了,是救人。”
没人接话。雨声突然大了一阵,灯闪了一下,白板上的坐标图晃了晃,像一块应力不均的玻璃。
第二轮模拟,他们加了难度:多国同步爆发,标题升级成“中国玻璃在东南亚集体自爆”,配图是不同国家的碎玻璃现场,还有“受害者家属”出镜哭诉。
“这下麻烦了。”小王皱眉,“就算我们澄清,人家也不信。谁会信一个没名气的小厂?”
“所以得抢时间。”刘好仃说,“事实走得慢,情绪跑得快。我们得在火起来前,把证据准备好。”
他让小王扮演社交媒体管理员,测试不同回应话术的传播效果。第一条:“经核实,涉事批次未交付,视频为摆拍。”——转发少,评论多质疑。第二条:“我们已启动内部调查,承诺对每一块出厂玻璃负责。”——转发多了,但有人骂“甩锅”。第三条:“这是我们的出货记录、运输日志、回收证明,欢迎随时查。”——沉默了几分钟,小王抬头:“这条,评论区开始有人转了。”
“因为有东西看。”刘好仃说,“人不怕问题,怕遮掩。”
老李突然问:“可要是人家根本不认字呢?比如某国,他们看视频只听背景音乐,看脸,不看字?”
小王一愣:“那怎么办?拍个视频回应?”
“拍可以。”刘好仃说,“但得让懂的人说,用他们的语言,讲他们的规矩。”
他让老李模拟海外仓人员,回忆当地质检流程和客户沟通习惯。老李想起去年有个客户,非要他们用当地方言录一段质检过程,说“看得懂脸,听不懂字,心也不定”。
“所以,”刘好仃总结,“回应不是发声明,是让人安心。”
第三轮,他们设了个最极端的场景:直播炸窗。
小王在备忘录里打字,手一抖,语音输入自动跳出来一句:“要是有人炸窗直播怎么办?”
他赶紧删掉,脸有点红:“我说着玩的。”
刘好仃却没笑。他把这句话抄在白板最底下,用红圈圈住。
“玩不玩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有人真这么干,我们有没有预案。”
他们开始分角色推演:谁第一时间发现?谁联系生产记录?谁对接海外?谁准备证据?谁说话?
刘好仃定下一条铁则:任何回应,必须同时满足“事实准确”和“有温度”。不能冷冰冰甩数据,也不能光讲情怀没证据。
“咱们是工人。”他说,“不是演员。但工人说的话,反而有人信。”
推演一直持续到深夜。灯又闪了两下,刘好仃抬头看电闸,知道是暴雨压了线路。他顺手把那卷防爆膜压在记录本下,把白板固定住。
小王伸个懒腰:“咱们演了这么多,真有人听吗?”
刘好仃收笔入袋,说:“现在没人听,是因为还没到非听不可的时候。”
老李合上工具箱侧板:“可咱们总不能每次都靠演吧?得有个章法。”
“有。”刘好仃翻开记录本,在新一页写下:
危机响应模型(初版)
判定真实性 → 查源头、验证据
评估传播烈度 → 看转发、判情绪、盯时间窗
决定是否回应 → 事实清、材料齐、有通道
选择回应方式 → 本地化、有证据、带温度
他把本子合上,贴在白板旁边。
“以后,每遇到一次风吹草动,我们就用这个筛一遍。”他说,“不是为了出风头,是为了不被人一嗓子喊倒。”
小王看着白板上的模型,忽然问:“那要是模型也跟不上呢?比如,真有人直播炸窗,镜头对着我们厂名,全国人民都看着,怎么办?”
刘好仃没立刻答。他低头整理工具包,把那枚沾过血的旧厂牌轻轻放进去,拉上拉链。
“那就。”他说,“一块一块,把真相拼出来。”
窗外雨势渐弱,云层裂开一道缝,一道斜光穿过玻璃,照在白板上“传播烈度>48小时破十万”那行字上。
小王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屏幕忽然震动。
一条推送弹了出来。
标题是:“突发!某工厂玻璃产品疑现重大质量问题,现场视频曝光。”
他点开,画面还没加载完,只看见一个黑屏,角落闪过一行字:“直播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