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维修间的灯刚亮,刘好仃已经站在b3线调度板前。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张草图轻轻贴在角落,上面用铅笔标着“F1-w1至F1-w6”。几个夜班工人路过,瞄了一眼,没人问,也没人停下。直到生产主管老陈端着茶杯走过来,皱眉看了半天。
“这编号哪来的?不是正式单子吧?”
刘好仃点头:“不是订单,是边角料再利用。”
“那也不能随便占生产资源。”老陈嘬了口茶,“夜班调设备的时间都排满了,再插一脚,调度组得骂人。”
“不占工时。”刘好仃说,“就在换模间隙切六块玻璃,每块不超过三分钟,不影响主流程。”
老陈盯着他:“这算什么名目?设备调试?样品测试?得登记。”
“设备调试附带作业。”刘好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内部流转单,“质检那边我也沟通过了,加注‘非标支援件’,编号保留,不进主库。”
老陈翻了翻单子,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啊,总想在缝里种花。行吧,只要不耽误正事,我不拦。”
刘好仃道了声谢,转身走向切割区。小王已经在那儿等着,手里拿着量尺,正对着一块钢化玻璃比划。
“尺寸对上了。”小王抬头,“最大那块1.2米x0.8米,正好能从报废幕墙板里切出来。”
“先切三块试试。”刘好仃说,“质检员待会儿会来抽查,别出岔子。”
小王应了声,启动切割机。机器嗡嗡响起来,玻璃在激光线下缓缓分离,边缘平整如镜。第三块刚切完,质检员老周踱步进来,戴着手套摸了摸切口。
“可以。”他点头,“不过这种非标件,得单独记录,不能混在常规流程里。”
“明白。”刘好仃递上登记表,“每块都有编号,F1-w1到F1-w6,全程可查。”
老周看了眼编号规则,没多问,签了字就走了。
小王松了口气:“总算过了。”
“这才第一步。”刘好仃说,“接下来得打包,运出去。”
两人把玻璃搬到维修间角落,用气泡膜一层层包好。小王动作很细,每块都检查边角是否平整。包到第三块时,他手指顿了顿——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纹,像头发丝那么细,不凑近根本看不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刘好仃,对方正低头核对清单,没注意。小王咬了下嘴唇,还是把那块玻璃包了进去,贴上编号标签。
“裂了?”刘好仃忽然抬头。
“没有。”小王摇头,“就是有点灰尘。”
刘好仃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当天下午,刘好仃拨通了菲律宾分厂行政主管林女士的电话。铃声响了四下,对方接起,声音温和但带着一丝试探。
“刘工,听说有批物资要过来?”
“是。”刘好仃说,“六块钢化隔音玻璃,用于教室窗户更换。”
“太好了!”林女士语气一亮,“我们这边已经联系了学校,孩子们都很期待。要不要办个交接仪式?简单一点,拍几张照片就行,也能让总部看到成果。”
“不用。”刘好仃平静地说,“这批物资是员工自发整合的资源,不走公司公益项目流程。”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
“意思是……不能提深圳总部?”
“不能。”刘好仃说,“安装由当地技术员个人协助完成,不挂横幅,不拍集体照。交接时只说是‘私人志愿协作’,别提公司名字。”
林女士轻声问:“那……总得让孩子们知道是谁帮的吧?”
“不需要。”刘好仃说,“他们只需要知道窗户换了,教室安静了。”
又是一阵沉默。林女士的声音低了些:“可孩子们问起来,我怎么说?”
“就说,是‘中国来的光’。”刘好仃说,“别的,不用解释。”
电话挂断后,小王从旁边探出头:“她会照做吗?”
“会。”刘好仃把手机放回口袋,“她不是想宣传,是怕善意落空。”
“可我们连名字都不留。”小王嘀咕,“做了好事,却像没做一样。”
“好事不是用来留名的。”刘好仃说,“是做了,人心里知道就行。”
小王没再说话,低头继续整理装箱单。刘好仃走到物流窗口,把六块玻璃的运输信息录入系统。物流公司要求填写物资类别,选项有“成品”“半成品”“样品”“捐赠物资”等。
小王抬头:“选哪个?”
“样品。”刘好仃敲下“SG-tS09”代码,“建筑采光测试用。”
“可这不是样品。”小王皱眉,“也没测试报告。”
“附一张技术参数表就行。”刘好仃打开模板,“透光率、隔音值、抗压强度,照实写。海关查起来,是商业样品,不是捐赠。”
“万一他们发现是旧料呢?”
“旧料也是料。”刘好仃说,“只要参数达标,没人管它从哪来。”
单子填完,物流公司打印出装箱清单。小王拿着去贴标签,一块块核对编号。最后一块玻璃放进箱子时,他动作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防水贴纸,悄悄贴在箱底夹缝处。
刘好仃没看见。
箱子封好,贴上“技术支援物资”标签,准备随下一批补给车发往菲律宾。临走前,小王蹲在箱子旁,用雕刻笔在标签背面写了行小字:“F1-w3→斜光最长”。
字很小,藏在支架阴影里,没人会注意。
刘好仃检查了一遍运输安排,确认清关文件用的是“样品”类别,不触发捐赠申报流程。他把副本存进U盘,顺手放进工具包。
“明天发货。”他说。
“嗯。”小王应了声,站在箱子旁没动。
“怎么?”
“我在想……”小王抬头,“那道斜线,真的能照进教室吗?”
刘好仃没回答。他弯腰检查箱体密封性,手指抚过边缘一圈胶条,确认无误。
“光能不能照进去,不取决于我们。”他说,“取决于窗户换没换。”
小王点点头,没再问。
傍晚六点,运输车停在厂门口。司机下来核对清单,签字,把箱子搬上车。刘好仃站在一旁,看着箱子被推进车厢,角落朝上,底部朝下。
车门关上,引擎启动。
小王忽然快走两步,敲了敲驾驶室窗户。司机摇下车窗。
“师傅!”小王递过去一张纸条,“麻烦把这个交给收货的人,就说……是技术备注。”
司机接过,塞进工作服口袋:“行,到了给你回执。”
车开走了。
刘好仃看着尾灯消失在路口,转身回厂。小王站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
“你给的什么?”刘好仃问。
“没什么。”小王收回手,“就是……一点小提醒。”
刘好仃没再追问。两人并肩走回维修间,灯光照在地面,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第二天上午,菲律宾分厂收到运输通知。林女士带人去仓库提货,打开箱子时,发现最下面那块玻璃的包装有点松。她伸手扶了扶,气泡膜滑开一角,露出边缘一道细纹。
“有点裂。”她皱眉。
旁边技术员看了看:“不影响安装,这种裂纹在安全范围内。”
“可这是给人用的。”林女士轻声说。
“我知道。”技术员接过玻璃,“但总比没有强。”
他们把六块玻璃搬到学校。教室在二楼,老窗框锈迹斑斑,玻璃薄得像纸。孩子们围在走廊上,好奇地看着。
安装开始前,林女士站在门口,看着新玻璃一块块嵌进窗框。
阳光穿过新玻璃,在教室地板上投下六道明亮的光斑。其中一道,斜斜地落在黑板上,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昨天电话里那句话。
“中国来的光。”
她没再说话,轻轻关上了教室门。
运输车开出深圳厂区三小时后,小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物流系统发来的更新:
“SG-tS09批次物资已离境,预计七日内抵达马尼拉。”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后点开相册,翻出一张截图——是那张写着“真正的光,照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的红笔字迹。
他删掉了。
窗外,切割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新的一批边角料被推上工作台,等待被裁成某种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