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维修间的灯刚亮,刘好仃已经站在白板前。他没写生产排程,也没画设备图纸,而是用蓝笔写下一行字:“光不止向外照,也该照进楼下。”
小王端着豆浆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住。“这……是任务?”
“志愿服务。”刘好仃把笔帽咔哒一声按上,“今天去宿舍区看看窗户。”
“咱们厂的活还没干完,又要搞公益?”小王吸了口豆浆,烫得直哈气,“上次那批‘样品’刚发走,我还以为能歇两天。”
“那不算歇。”刘好仃从工具包里翻出一本边角料记录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小字:“F1-w3→斜光最长”。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合上本子,“这次不寄出去,是面对面修。”
老李听见动静也凑过来:“你是说,咱们自己上手?没培训、没保险、连个红马甲都没有?”
“不需要。”刘好仃摘下工牌塞进抽屉,“穿便服,不挂名,出了事自己担。”
“那你总得有个名目吧?”小王追问。
“就叫——”他顿了顿,“顺手帮个忙。”
三人周末一早就到了厂区旁的老宿舍楼。墙皮剥落,电线乱拉,五楼一户窗台上摆着盆绿萝,叶子蔫黄却还撑着。刘好仃仰头看了会儿,掏出小本子记下“5-2”。
“你怎么知道这户有问题?”小王问。
“玻璃反光不对。”他说,“有应力纹,像蜘蛛网,肉眼看不清,但阳光斜着照时能显出来。”
“那你刚才根本没进屋啊。”
“不用进。”刘好仃收起本子,“门卫大妈说这户住的是独居老人,儿子在外地。晾衣服的竿子常年歪着挂,说明窗开不利索——铰链锈死了。”
“可我们又不是物业,人家凭什么让我们查?”
“那就别说是来检查的。”刘好仃拍拍他肩膀,“你去敲门,就说带实习生做社区调研,顺便问问冬天冷不冷。”
小王一脸为难:“我哪会演这个?”
“你就说,”刘好仃语气平静,“‘阿姨,学校让做民生课题,能不能看看您家窗户?’——语气要蠢一点,越傻越好。”
“我还得装傻?”
“对。”刘好仃点头,“群众不怕聪明人,怕的是傻认真的人。”
小王硬着头皮上了楼。几分钟后,门开了条缝,老人探出头,手里攥着抹布。对话断断续续传下来,什么“调研”“报告”“不收费”,最后咔嗒一声,门全开了。
刘好仃跟上去时,老人正指着窗框抱怨:“前年台风刮碎一块,换了五百,今年报价八百,还说要等三天。”
刘好仃蹲下,手指沿着窗轨滑过,锈粉簌簌往下掉。“这扇窗现在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抬头,“是再刮风,它可能整扇飞出去。”
老人愣住:“不至于吧?”
“您试试推一下。”刘好仃轻推窗扇,铰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已经不是关着,是卡着。”
屋里一时安静。老人盯着那扇晃动的窗,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们可以贴个防爆膜应急。”刘好仃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卷透明胶膜,“再加两个角码固定,撑到您找人换新。”
“你们真愿意做这个?”
“顺手。”他说,“材料我们带了,工钱不收。”
老人眼圈忽然红了:“那……喝口水再干?”
“干完再说。”刘好仃已经开始裁膜。
小王扶着梯子,手心冒汗。五楼风大,梯子轻微晃动。刘好仃踩上去时,动作慢但稳,像在切玻璃那样一丝不苟。他把防爆膜平铺上去,用刮板一点点赶走气泡,再剪成十字形,贴牢四角。
“这膜哪儿来的?”小王问。
“测试边角料粘性剩的。”他说,“本来打算扔。”
“你还留着?”
“东西没废之前,不能当垃圾看。”
膜贴好,他又在窗框上下装了两个L型角码,拧紧螺丝。完成后退一步看了看,阳光正好斜穿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斑。
“角度还挺正。”小王嘀咕。
刘好仃没应声。他盯着那道光,忽然伸手摸了摸工具包边缘——那里挂着一枚旧厂牌,漆面斑驳,编号模糊。
“怎么了?”小王问。
“没什么。”他收回手,“走吧。”
临走前,刘好仃在茶几上留了张纸条,字迹工整:“风雨夜请远离此窗,已加固,待晴天换新。”
老人追到门口递水:“师傅,至少留个名字!”
“不用。”他说,“知道窗户安全就行。”
下楼时,天边积云渐厚,雷雨将至。老李抬头看了看:“这天气,真能撑住?”
“只能撑住该撑的。”刘好仃说,“我们又不是神仙。”
走到巷口,小王忽然停下:“你说,咱们这么做,到底图啥?”
“图啥?”刘好仃停下脚步,“你记得上次那批玻璃吗?编号F1-w3。”
“记得。”
“刚才那道斜光,角度跟它一模一样。”
小王怔住。
“我不是非要去那户。”刘好仃声音很轻,“是光把我引过去的。”
风卷起地上的纸屑,掠过三人脚边。远处传来第一声闷雷。
回到厂里,刘好仃把记录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5-2户,防爆膜+角码,成本为零,风险可控。”然后在页脚加了一行小字:“本地服务可复制。”
小王看着那行字,忽然说:“下次我能带个相机吗?就拍一张,留个记录。”
“不能。”刘好仃合上本子,“一拍,就变成表演了。”
“可总得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了。”他说,“老人知道,玻璃知道,光也知道。”
下午三点,维修间电话响了。刘好仃接起,是门卫老张。
“老刘啊,刚才那栋楼的住户下来了,拎着两保温壶茶,问上午修窗的是谁。”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真不知道。”老张顿了顿,“但她非要留一壶,说‘替我谢谢那个不说话的老师傅’。”
刘好仃沉默几秒:“放你那儿吧,回头大家分着喝。”
挂了电话,小王盯着他:“她认出你了。”
“没有。”他说,“她认出的是‘不说话的老师傅’——那是她心里该有的样子。”
“所以我们做的,不只是修窗?”
“是还愿。”刘好仃打开切割机电源,“有人信这世上还有人肯白干活,我们就不能让她信错。”
第二天清晨,刘好仃又站在白板前。蓝字没擦,底下多了一行红笔字:“本周六,继续排查3号楼。”
小王进来时愣了下:“你还真打算常态化?”
“不叫常态化。”他把笔帽咔哒一声按上,“叫顺手帮个忙。”
“可这算不算占用工作时间?”
“不算。”他说,“是工人用自己的时间,做点像工人的事。”
老李端着茶杯进来:“我听说3号楼有户人家,窗框塌了一半,拿木棍撑着。”
“那就带根新角码。”刘好仃说,“再带卷膜。”
“要是人家不让进呢?”
“就在楼下看看。”他说,“看到问题,记下来就行。”
“记下来干嘛?”
“等哪天风大,我们能说得准。”
中午,刘好仃在食堂打了饭,坐到角落。手机震动,物流系统更新提示:“SG-tS09批次物资已抵达马尼拉,收货确认。”
他看了一眼,锁屏,放进工具包。
饭吃到一半,小王跑进来:“3号楼那户,我刚路过,看见木棍断了,窗扇歪得更厉害了。”
刘好仃放下筷子:“几点?”
“刚看到,十一点二十三。”
“吃完饭就去。”他说,“带上双份材料。”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我知道。”他夹起一筷子青菜,“可光不知道几点下班。”
两人下午一点半到了3号楼。楼梯狭窄,墙皮大片脱落。五楼那户门虚掩着,屋里传出咳嗽声。刘好仃敲了敲门,没人应。他轻轻推开门,看见窗边坐着个老人,正用报纸挡风。
玻璃裂成蛛网状,木棍断在墙角。
“大爷。”刘好仃走近,“我们来加固窗户。”
老人抬头,眼神浑浊:“又要钱?”
“不要钱。”他说,“就顺手帮个忙。”
老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点头。
刘好仃开始贴膜。阳光穿过裂纹,在墙上投出细碎的光影。他动作很慢,每一寸都压得扎实。贴完膜,装角码时,螺丝刀突然打滑,划破手套,在手心留下一道浅痕。
血珠渗出来,滴在工具包上,正好落在那枚旧厂牌边缘。